和平门-苏州街

    三句半中的伊熹
刘惠杰  
 

  1970年12月,在北京北部山区拉练的时候,我是学校宣传鼓动队队长,伊熹是副队长。
  为什么让伊熹当副队长?我不知道。出发前才通知我。现在想来,可能是担心我少年莽撞,怕出漏子,找个稳当点儿的大人差不多的时候搂住我。
  政工组长王唯群给我搭的班子,小二十个人,男男女女,我叫不上名来。这个班子开始还热闹,行军队伍旁边经常冒出鼓动队的人振臂高呼,喊打倒帝国主义什么的,喊的人瞪大了眼憋红了脸,形象和姿势都挺好看。我心里高兴。这么着,有声有色的,多好。凭这,八路军就得打胜仗。可是,一进山,鼓动队不知怎么就散了,最后只剩下四个人,除了我和伊熹,还有英三的薛琦和与薛琦同班的一个“小个子”(抱歉我实在记不起名字了,可能姓安,当时穿一身蓝衣服,老是灰头土脸的)。
  鼓动队散,事发突然。从学校出发北去,第二天进山,第三天就剩下我们四个了。我问伊熹,他们怎么不来了?伊熹装听不见。我又追问,伊熹说可能是走不动了,尤其是女同学,有一个女同学,谁谁谁,跟他说了。伊熹的样子是不愿意跟我细说。我也根本不愿意细打听,我就是看着伊熹太装相。伊熹不很在乎少了几个人,似乎就应该这样,早就这么安排好了的。他笑眯眯地教大家敲锣,鼓棰轻重没关系,得悠扬,不能死凿。一面锣十好几块,国家财产。他扬着鼓棰,说的知识挺浅,不是什么特别聪明的样子,但是充满乐观主义。
  薛琦不是个好学生,属于蔫儿坏那种,跟我一般黑,个头比我矮一截,十三岁谈女朋友,可能是没谈成还让人知道了。小个子比薛琦还矮半头,也不是什么好学生,倒看不出真能干出什么坏事。伊熹那年算来四十一岁,举手投足的样子已经不能和我们比,行动比较沉重。薛琦背一面鼓,伊熹拎了一面锣,小个子双手举着领袖头像高过头上。我打量着这支参差不齐的队伍,抽了抽鼻子,说咱们还行,正好演三句半。
  拉练的宗旨是自找苦吃。故意饿肚子,有些残酷地深化人的饥饿感。放着好路不走,爬山,专找很难爬的地方爬,爬到险处,好几个低年级的同学吓哭了,有的老师更是吓破了胆,瘫倒在山路上,鼻涕眼泪满脸,哭得比同学凶得多,我从未没见过人可以有这样的伤心模样。这时,风突然住了,山间回声,立体音响,鬼哭狼嚎,一下子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五连的同学好象干部队,好几个人主动脱离队伍,迅速散开,站在最险的地方,背后三公分是悬崖峭壁,脸上全是自信和亲切。哭声停了,渐渐有了说笑声。
  干鼓动队,情绪得好,别人不好的时候尤其需要你好。用你人为制造的夸张的好改变他自然的不好。赶前赶后,写标语,敲锣打鼓,唱歌诵词。赶在了前面,回头望山腰,队伍默默地逶迤向前,从我面前经过时,我看见每个人脸上都显着刚强。
  行军,没驴没马,没担架没美国吉普,偷不得懒,不管你是谁,谁也不能少走一步路。
十二三四五岁的孩子,寒冬腊月天,一天走五六十里山路,晚上睡在没有窗户纸没有门的新房的冷炕上,一天定量一斤棒子面加一顿白水熬白菜,饿着肚子连续走一个月,还能排着队唱着歌走,还能每天互相斗私批修每天检讨自己,还能给老乡扫地挑水用四国语言轮流演唱《国际歌》,看官叹息一声吧,好比黄埔军校了。
  外语附校的同学,多半儿是好样的。
  电影里的鼓动队一般都好看,穿得好看,长得好看,尤其经常有漂亮的女生,黑白电影中夺目的红玫瑰,多苦的人在她们跟前走过,不管脑子里有没有邪念,心里也有好滋味。我后来也想过,那么漂亮的女生,比别人多走路,比别人多嚷嚷,比别人多吃风吃土,还能有什么好看的笑模样么?那年代,假的多,电影肯定是假中之假之大假,我手下的人跑光了,才是真实。
  总之,剩了我们这几个歪瓜裂枣的,别无选择,只有凭力气和精神了。
  伊熹不怎么说话,一直也没见有什么灵气,老问我“从头越”上半截怎么说来着?告诉他了几回,记不住,还问,也没有不好意思。
  少年气盛,我们之间没有互相照顾,也不怎么说话。我的想法是,跟的上就是跟的上,跟不上就是跟不上,甭缠绵,缠绵没用。
  可我也担心我的队伍再减员。我答应的事,只要我还能干,我不会轻言放弃。可是,如果我独自一个人站在山顶,左手鼓,右手锣,拼命摇晃脑袋,也太壮烈了,得吓着谁。奇怪的是,这个三句半队伍非常坚强,每天早上,强志威永远不怎么响的号声一响,四个人一个不少,又都站在了大队伍的最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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