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扬的记忆》解说词

 

 

一九六四年八月三十日,从北京几十所优秀小学推荐的三万多考生中,152人走进北京外国语学院附属外国语学校。

 

 

我们上学的时候,北京的城墙还在,如果留到今天,北京的旅游应该还多有一个吃老祖宗的五星级旅游景点,中国的墨客骚人和新新人类还应该多有一个自然聚会的场所,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还可以省却讨论、列名一处世界人类文化遗产。这是人类当时尚存的最高最大最长最古老最完整最壮观的都城城墙。

墙没了,回忆没了依托,永远地飘扬在回忆中。

 

 

图书馆改成了旅馆,名“杏坛宾馆”,意思是孔子讲学的地方,是个培训中心的招牌。房价不低,要四百块一间,据说里头四十几个房间都是琉璃厂倒文物的人包租的。

 

 

学校的大门拆了,二门拆了,里头的建筑全拆了。这几个门和这些建筑其实不碍事,其实很美,其实是很难再生的美,怎么就拆了呢?一棵普通的树没人敢砍,一座蕴涵着多少故事的门怎么说拆就拆呢?

可惜我们的学校,教育了我们,没能教育其他人。

 

 

据《北京师范大学校史》记载,

外语附校和平门的校址是1902年创建的的京师大学堂师范馆,称北京高师,在南城厂甸五城学堂。

1919年5月,北京高师的队伍最先到达天安门广场,发起“五四”运动。

李大钊在此宣传马克思主义;鲁迅先生在此任教时间最长。

1923年,北京高师改为北京师范大学。

1926318日,师大学生刘和珍、杨德群被段琪瑞执政府野蛮枪杀,鲁迅先生为此撰写了题为《纪念刘和珍君》的著名文章。

 

 

小学楼比较新,现在归属河北梆子剧团。

听这里的人说,房子马上就要拆了。

 

 

见到学校的几位大师傅。

我们叫不上他们的名字了,告诉我们,又忘了,但是熟悉他们的模样。

我们大了以后,对他们有意见。他们给女生盛菜,手下暗暗使劲,明明已经给了不少,超出正常标准,还要添一点儿;给男生盛菜的手却总要打哆嗦,有时候一勺子的菜都哆嗦没了,再盛起来,再哆嗦,弄得我们的心呀,跟着哆嗦。

有人告诉我们,大师傅也不是好惹的。

我们之间发生过冲突,我们自然占不到便宜。

但是,哪个年月,凡遇上食堂有好菜,我们都垫起脚跟,伸长了脖子,吞咽口水。

谁都记得好吃的。

 

 

你还记得么?

星期天晚上六点钟,教室被日光灯映得通明。生活老师又在批评我们了。有人光洗脸,不洗脖子,几天下来,脸还是脸,脸下面是什么呢?是一个黢黑的黑车轴。谁的袜子又烤糊了。还有,最严重的是,有人夜里起来,找不到尿桶,就不知道等等,竟然往炉子上撒尿!

你还记得么?

我们站在天安门广场举花,举着很多红花和一两朵黄花,举着草绿色的,苹果绿色的和橄榄绿色的花,我们根本不知道不远的前面行驶的是标语车还是坦克车,我们只知道死死盯住华灯上悬挂的信号旗,像克里姆林宫门前的卫兵一样,一丝不苟地庄严地举上举下。

还是在天安门广场。我们放了学,紧急集合,被带到广场西北角列队,然后等待。没有人告诉我们为什么。我们吃着补助的熟鸡蛋,观望着周围猎猎的红旗和黑压压的人群,背后新立起来的标语牌几层楼高。这样不知道为什么,却有组织地参加大型人群活动,让我们有了参与重大社会节日的神圣感。可是后来,我们累了,困了,五月,北京下半夜的风还硬,逼得我们挤在一起,我们在广场整整守候了一夜,到第二天中午了,我们才知道,都是一个叫朗诺-施利玛达的人惹的祸。

你还记得么?

夏天,我们睡在砖地上的一摊稻草中,躲着天花板上偶尔飞来的麻雀屎。冬天,我们睡在没有窗户没有门的冷炕上,我们系紧棉帽子,系紧棉衣服,紧紧地拥在一起,四下里是盘旋着的狼嚎般的寒风。

你还记得么?

我们五连。

我们五连后来成了什么英雄的特种部队,刚强,正义,生机勃勃,只要我们这个年龄的人能办成的事,我们都会办得最好。和这个集体在一起,我们不愿意,甚至是有些不敢有什么对不起大家的行为。有多少附校后来的学生神色崇敬地说,当然听说过“老五连”了!有多少老师感慨地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的学生!

你还记得么?

 

 

要说附校人的特点,最能够站得住的说法应该是,附校人能侃,而且嗓子好。

学外语,每天念,一天不落,几十年如一日,全面运动发声生理系统,声音好听,厚重,有穿透力,唱歌的练发声,远不如我们练得辛苦。

能侃也是一样,学外语,经常设计情景对话,面对光荣怎么说话,面对伪君子怎么说话,面对漂亮姑娘怎么说话,经常练,到该正经说话得时候,就有词儿,而且能把握好。

我们的采访,没有演练过,当时才知道,一分钟的准备时间也没有,可是每个人拿起麦克,都像是已经为此准备了几年。

 

 

说起了女生。和今天的中学生相比,我们那时候绝对是清教徒式的教育管理,中世纪。最勇敢的男生,也不过就是半路拦住自己特别喜欢的女生,借五毛钱。人家说,钱给你了,没事儿了吧。男生往下就不知道说什么了。有的胆子比较小,自己的事不敢自己办,指使别人代替自己拦截女生。这样指挥操作,本来就生疏,环节又多,结果弄成了很大的历史问题。

 

 

我们最早见到的外国人,是和平门二门门洞里头两侧墙上的画像,画的是亚非拉人民要解放,黑头发的亚洲人,红头发的拉美人,卷头发的黑人,斗志昂扬,头上有火炬。

四十年后的今天,我们中的大部分人和世界有关系,但是和墙上的人物形象没什么关系了。

也许我们没有意识到,我们的生活和工作,或者我们为求生付出的艰辛,都为中国人认识世界的真实作出了积极的贡献。

 

 

我们离开学校以后,有了一个“老五连”的称谓。我想,肯定是老师们,想着我们这么好,希望后来的人和我们一样。“老五连”有很多内容,不然不可能作为一个形象留存下来。我们有过这么大的光荣,到今天才知道,心里头一股股热流。

 

 

一九七零年八月,学校搬到外语学院西院,学校决定,用人搬。

搬一个六十年代生产的铁木合制的课桌真不容易。

几百人,男男女女,头顶着桌子,抱着椅子,七扭八歪,散布在长安街的十里长街上。

据我们所知,在长安街的百年历史上,这样的场景只出现过一次。

 

 

这是我们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拍电影,尽管我们外附学生一向固执地追求完美,这一段录象意外地出现技术故障,没有声音。

他们是在争着向大家问好。

 

 

有人谈论附校人的风格,说,俄语班沉闷,半天不出声,英语班正相反,尽是奇谈怪论,说得不全都是道理,就是要跟别人不一样,西语班有些市井,动不动就嚷嚷,隔三座楼听得见,法语班酸了吧唧的,表面斯文,到了冲锋陷阵的时候指不上。

也有人完全不同意,说,俄语班忠厚实干,英语班奔腾想象,西语班豪爽大义,法语班文采飞扬。

 

 

附校的人有些不一样。

附校的人清高,普普通通的人,有些飘然物外。在这样一个腐败如同杂技一般层出不穷令人眼花缭乱的社会里,保持一点点清高需要多少信念和多大的自持力,清高难得可贵,清高是社会尚存的希望。

附校的人有些不一样。我们因此遭受了不少非议和责难,我们改不了自己,却也怀疑过自己是不是错了。然则,一个叫孔子的人对此却欣赏了两千年,曰:“小人同而不和”,“君子和而不同”。

 

 

入校四十年纪念日前夕,我们努力和一切可能找到的老师和同学取得联系。我们感到高兴的是,每一个我们联系到的师生都很真实地在意我们之间的情谊,不少人专程赶回北京。

 

 

我们今天在这里聚会。

但是我们知道,有些同学和老师却永远不能和我们在这里聚会了。

我们想念他们。

 

 

金山陵墓在西山,卧佛寺路口向南不远再向西,沿一条小路走到头。

墓碑满山遍野,掩映在秋天的金色的阳光里。

四十多岁,正在盛年,在公墓里都是非常人物。守墓的人听了我们报了名字,说知道,径直将我们引到墓前。

彭光的墓和段京华的墓挨着,直线距离不过三十米。

我们驻留在他们的墓前。他们和我们,曾经那样亲切。

我们不知道还能为他们作什么。

我们这样无间的友情应该是他们永远的温暖。

他们的墓同一个朝向,朝向东南,朝向北京。

同学和老师之间,真的有不少人是三十几年不曾见面了。我们握着手,晃了又晃,摇了又摇,我们还能认识么?

我们觉得组织者还不够周到,没有像幼儿园一样,在每个人胸前大大地写上名字,见了这样亲近的人,马上叫不出名字,多尴尬。

我们却真是这样亲近的人,哪怕一时叫不出名字,却能马上说得出从前我们之间的故事,说得出故事的细节。当年我们年轻的老师们,好多悠来荡去的大辫子。

 

 

岁月见证着我们,我们有些变化;我们见证着岁月,我们没有变化。我们没有什么遮遮掩掩的意思,因为我们始终是在裹挟着属于我们的时间一起运动,因为在我们眼里,你一直是这样,善良,争先恐后,聪明和漂亮。

 

 

客串大师傅,是之前刻意准备的一个节目。对演员的要求,一是不能笑,二是要哆嗦饭勺。

我们基本做到了不笑,没有笑的机会,好多人根本就真的把我们当成了大师傅,不正眼看我们,打了饭菜转身就走了。饭勺也没有哆嗦好,这一是因为哆嗦饭勺看来远不是一日之功,二是因为不知道跟谁哆嗦,跟男生?显然有悖于历史的公正;报复女生?无论如何下不去手,一时间没了根本的行动指导思想。

 

 

我们担心,放电影的时候大家七嘴八舌,影响视听效果。我们准备好了,要真是这样,只好动用非常手段。没有想到的是,同学们都在认真听,老师的人群里却始终沸沸扬扬,我们喊了几次“请安静”也不管用,我们一下子想不起来当年老师是怎么管我们的了。

 

 

老师教学生,如今甚至可以是一般简单的商品交易了。

我们在附校经历的师教,却是我们一生中的大情义。

我们的正义,我们的从容不迫,我们顽强进步的精神,无一不是发源于附校,得益于我们亲爱的老师们。

“师恩”两个字分量太轻了,我们每一个人在里面认真写上自己的名字,写下我们每一个人浓浓的感激之情。

 

 

坐下吃饭,还没有动筷子,有人已经醉倒了。

他从距离我们熟悉的生活很远的地方来。

只是在最近,他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一群几十年一直聚合在一起、和他一样的人,这么一群可以永远认真关心他的人。

他是为我们醉倒的。

我们心里早就约好了要一醉方休,他一定要抢在前面。

 

 

将近五十岁的人,仍然互相不服气,唱歌也要打擂台。

我们除了多产出色的演说家,也天生不少腕儿级的歌手。

 

 

夜深了。

已经到了凌晨。

北京的这一天。

我们还坐在一起。

 

 

四十年的日日夜夜,如同满天闪烁的星斗,不论我们怎么数,恐怕也是真的数不明白了。

然而,在附校的七年,却如同春天里一泓碧波微澜的湖水,悠悠荡荡,清朗温馨,童年的故事,童话一般如梦如幻的故事,伴随我们终生。

 

 

一起同学七年是很不容易的。

人生七年,已经是偌大的空间,一百六十个同学一起学习和生活七年,几乎绝无仅有。

家庭之外,我们是来往最多的。

我们互相来往着,互相关心着,互相帮助着。

这也许不是我们的选择,这也许就是我们的选择。

这就是我们四十年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