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语录

黄晓敏

进附校的时候，父母本想让我学英语。大约作如是打算的父母不少，结果把我分到了法语班。

起初他们颇有微词：法语没有英语好听，更不如英语有用；但不久便释然。物以稀为贵，亲戚朋友中没有一个懂法文的。家里来了客，不顾我那么大人了并不情愿被当作小孩儿叫来表演，常让我说段法语，唱个法语歌。直到文化大革命开始，我借口现在只学毛主席语录了，他们还让我背来听听。我正色道：主席语录岂是让人拿来逗笑解闷的？于是才讪讪地作罢。那时候，大人们都不太敢训斥小孩子没道理。

后来去了河南五七干校，进公社的中学。这里的人朴实，对洋鬼子话不崇拜，甚至有些看不起。不过有一次政治学习停电了（这事经常发生），班长点着棉花籽儿油灯念报纸，一半人睡着了，另一半昏昏欲睡（这也经常发生），一个北京同学忽然提议让我用外语背一段毛主席语录。我回说忘了，经不住他们再三坚持，只好试试。没想到一张嘴，第一页第一段顺顺畅畅地流出来：“Le noyau dirigeant de notre cause, c’est...（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一阵哄笑，大家都醒了。
从此，开会沉闷时，同学们常要求我来一段，“这鬼子话治瞌睡硬是管用！”虽常引起哄堂大笑，有政治学习不够严肃之嫌，但究竟背的是毛主席语录，闻声而来的政治辅导员也便无可奈何。他一只手按着黑布老棉裤上刚刚取代了一根草绳的簇新皮带，重任在肩地说：“你还会哪国的英语？都给俺们念叨念叨。世界上受苦受难的人还等着俺们解救咧！“

再后来到了法国。法国人对自己的母语自然不会感到新鲜，但很少有人听过毛主席的话，听我背得如此流利（其实只此一段）啧啧不已。说也奇怪，上大学的时候背过巴尔扎克也背过雨果，都忘了，怎么这段语录忘不了？直到最近，有时被请去作报告或者跟读者见面，为了现身说法或只为轻松一下，偶而也背上一段语录。一片笑声中，与会者感慨地频频点头，那个时代居然这样……

我却有点悲哀地想：不管他们多么了解中国，不管我们怎样努力描述，你绝对无法让老外的想象与我们亲身经历过的场景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