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同学李莫骄
郭静虹
(64年小三英语班)
2006
年底新年前,我从美国回京省亲。英四班张忠杰安排班里十个同学在外交部附近一家餐馆聚会,庆祝新年。席间,说起李莫骄,我们这么多年没有和她联系上。班“党领导”党政说,他最近和李莫骄的大夫联系上了,她一直在平安医院神经科住院。有空党政想去找找看。
2007
新年过了,一月七号星期天,天气不错。经过一场大风,北京的天终于蓝了,太阳出来了,外边暖洋洋的。我一早给党政打电话,提起他说的去看李莫骄一事儿。党政办事真痛快,他说,咱们今天就去找她。我们约好下午两点在西直门接头。
我们按时碰面,我坐上了党政的车。平安医院神经科住院处的门脸真小。第一次我们开车路过,竟然错过了。好在星期天车少,党政勇敢地在大马路上几次调头,
我们最终找到了住院处。我们真是幸运,每星期只有两次探视,每次一个小时,我们头一次去就撞上了探视时间。一打听李莫骄,护士们很熟悉,告诉我们李莫骄在那里挺出名,她们的一致评价是“李莫骄,聪明”。
待我们上到三楼女病房,李莫骄正好在门口。我们刚张嘴问,她立刻先认出我。李莫骄心态不错,样子和我最后一次见她差不太多。她只是略胖一些,眼角开始出现细细的皱纹。我们在会客室坐下聊天儿,她总愿意讲英文。她说能和老同学说说英文,她很高兴。平时难得和其他病友说英文。她的记忆力真惊人。小时的一些事情,她记得一清二楚。
最近几年外附同学常聚会,怀旧。说起来,同学中最让我牵肠挂肚的就是李莫骄。这次见到她,算是了了一桩心愿。每次想起外附的时光,总想起李莫骄。李莫骄小时候,很漂亮。按当时的说法,她“洋气”。她个子高挑,头发有点自然卷,剪了个时髦的短发。她嘴唇薄薄的,嘴角往上翘。特别是,她的名字起得好:她叫莫骄,她妹妹叫莫愁。没有人忘得了。
我和她比较要好是快到文革时。当时是学雷锋、当英雄的时代。学校、报纸、收音机充满了革命英雄主义教育。英雄层出不穷:王杰,欧阳海,刘胡兰,董存瑞,邱少云。同学们争先恐后找机会表现进步:马路上,捡到一分钱交给警察叔叔;扶老太太过马路;在车上给抱小孩的让座,不一而足。一天,李莫骄叫我和她去捡煤核儿。我很惊异,问她我们在和平门住校,到哪里去捡煤核?她说,在学校员工宿舍区有一个煤山,每天卡车会卸下锅炉房的煤渣,员工的孩子会去捡。我们捡了可以放在宿舍的炉子里烧。李莫骄领头,我们带上工具,兴冲冲奔到校园后边。果然那里有一座挺高的煤渣山,有的地方在冒烟。一些身上脏兮兮的孩子们,在煤堆上爬上爬下拣煤核儿。一会儿,来了一辆翻斗车,卸下一堆煤渣。孩子们冲进黑烟,推推搡搡地抢起煤渣。看这情景,我对李莫骄说:“咱们撤吧?这些小孩家里需要煤。咱们只是想表现积极。”
李莫骄同意:“咱们不应该和他们抢。那,咱们去爬房吧。”
我长这么大,一直循规蹈矩,从不爬树翻墙。这下有机会冒险,很是兴奋。尽管有点害怕,还是兴冲冲跟上李莫骄。看来李莫骄是爬墙老手。她很快找到一个缺口,三下两下就上了墙头。我在后边,手脚并用,很快跟上。李莫骄带着我从一个房顶跳到另一个房顶。靠近房檐,我们可以看到家属院子。不一会儿,有几位妇女冲出房子,大喊:“这是谁家的孩子?敢爬我家的房子?快下来!”李莫骄冲我做手势,让我猫下腰。我们俩一边回头看有没有人追来,一边匆匆离开。等看到没人追来,我们跳下墙,跑回学校宿舍楼。
我们家是60年从杭州搬到北京的。开始住在东四四条的一座四合院里。因为有院子,我父亲买了十几只小鸡,让我们五个孩子分养。六四年,我们搬到建国门外的外交部宿舍楼。尽管我们住在五楼,我们还是带了几只鸡,放在阳台上养。我姐姐的来杭鸡叫“飞行家”。因它会飞,我们常把它从五楼阳台上扔下去。我心爱的鸡叫“小芦花”。我总想办法给它找吃食儿。很快,我哥哥又在阳台上养起鸽子。李莫骄来过我家。四十年后,当我和党政见到她时,李莫骄很快谈起去我家。她清楚地记得我哥哥养的鸽子。
在和平门,老校园里有几颗老槐树。每年春末夏初,很多吊死鬼儿会挂着长长的丝,从树枝拉到地上。从树下走过,免不了头发上沾上,脚底下踩死几只。女孩子一碰上吊死鬼,总会大惊小怪,尖声叫起。可李莫骄从不怕虫子。她和我讲虫子没什么可怕的,她自己常去摸它们。她还和我讲她看爬虫变蝴蝶的感受。听了她讲,我也大着胆子去抓虫子。驱除了心理作用,虫子就一点也不可怕了。星期五回家前,我想起“小芦花”,
就和李莫骄跑到槐树下去抓吊死鬼。到了地方,我才想起没有瓶子装虫子。于是我匆忙把铅笔橡皮倒进书包,拿铅笔盒装吊死鬼。地上、树上到处是虫子。没几分钟,我就装了了满满一盒。然后我们坐公共汽车回我家。一进家门,我马上跑上阳台,拿出铅笔盒。结果铅笔盒是空的!吊死鬼爬满我的书包。有几只胆大的,已经爬到书包外。我七手八脚地把虫子从书包里抓出来。看着小芦花很快把虫子吃干净,我心里美滋滋的。
在外附时,因为长身体,人人都嘴馋。我们几个女同学总鼓动着去哪个同学家吃饭。一次,我们四五个人去李莫骄家。大家帮着李莫骄翻箱倒柜,找出一桶番茄酱。于是我们动手做番茄酱面。正做饭时,李的爸爸突然回来。我们也顾不上不好意思,继续忙着。李爸爸个子瘦高,一表人才,典型的知识分子样子。他看我们几个忙忙碌碌,冲我们笑笑就不管我们了。这次听李莫骄讲,她父亲已经过世了。当然,这次的番茄面是我记忆里最好吃的面之一,是再也找不回来的美食了。我们吃得很高兴。但似乎最高兴的是李莫骄。她是为我们高兴而高兴。
李莫骄好动爱玩儿,有时野起来像个男孩子。她家搬到三里屯后,时不时找我出去。夏天我们一起去河沟里捞鱼虫。冬天,我们在四五级北风里,跑到冰冻三尺的河上去看冻在冰里的鱼。在呼呼的北风里,我们跑到一只野猫前,看它耐心地舔化冻鱼上面的冰。也不知它要用多长时间才能吃到那条鱼。
从外附毕业,大家各奔东西,联系少了。再见到李莫骄,我已经在旅游局工作。在这之前,听说她得病了,曾住医院。李莫骄找到我家,我给她做了一碗汤面吃,并问起她的近况。她一点也不忌讳说她的病。她告诉我,她父母离婚了。她和她母亲一起住。同时,她也很天真。她觉得,只有她能找到合适的对象,就会有转机。她的病就会好了,生活也会美满。
今年再见李莫骄,我们都五十出头了。尽管多年住院吃药,她的个性一点也没变,还是像过去一样的开朗和天真。她仍然对生活充满了希望。和她在一起,立刻好像回到外附的时代,我和她还是十几岁天真无邪的女孩子。
2007年4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