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一个"香"字了得

黄 晓 敏

 

    初春的田野,空气中流淌着芬芳。草坡上野花星星点点,象漂浮在绿波上的碎浪。白的野雏菊,蓝的飞燕草,黄的洋水仙,紫的却叫不出名,大约是紫罗兰?偶尔,几枝嫣红的丽春花柔怯地伸出头,在微风中摇摆。

    刚要饱吸芳草的清新,猛然一股浓郁闯了进来,那么霸道,那么不由分说。待要细闻,那香气却一阵风似的,去远了。

    诧异间,坡上耸起一座古城,田间依稀采花人。于是恍然大悟,格拉斯到了。那烈烈的暖香,不是熏衣草是什么?

    法国南方的格拉斯城,是著名香料产地,十六世纪就成了世界香水之都。在全球化的今天,香都跟许多古老东西一样,渐渐显出没落迹象。这标签反倒越贴越多,游客盈门的商店里,香品琳琅满目,夸张地招摇着昔日的辉煌,尽管那淡紫色的熏衣草山谷早已不知去向。

    我对香水的兴趣,仅限于文化。香水对我的骚扰甚于烟草。街头巷尾,常遇有人好像为遮掩什么气味,往身上洒了过多的香水,结果欲盖弥彰,简直令人作呕。听说美国有人倡导在公共场合禁用香水,我举双手赞成。噪音是骚扰,凭什么别人强加的气味就得忍受呢?当然,这是极个人的道理,不大站得住脚。

    究其字源,最初的“香”是日头晒禾苗的气息,那该是真正的醉人。后来的香水,跟它关系可不大了。

    香水源于法国,产在格拉斯,它的发展却要归功于一个意大利女人。

    早期的格拉斯,是古罗马人统治的小城,十二世纪脱离贵族领主的保护成为独立城市。中世纪手工业发展,出名的是制革,产品精美,远近闻名,十六世纪已市井繁荣,作坊林立。

    彻底改变格拉斯命运的,是法国王后卡特琳娜·德·梅迪西斯。这位意大利乌比诺公爵的女儿来自显赫的梅迪西斯家族,亨利二世娶她为后,却宠幸比他年长十九岁的情妇迪娅娜·德·波第埃。对夫君的荒唐,卡特琳娜象个贤惠的媳妇儿逆来顺受,待亨利二世去世,轮到王后摄政,她立刻让法兰西领教了她的才能。是她完成了卢浮宫的建筑,领导了时尚潮流,使法国成为全欧洲宫廷的楷模。

    卡特琳娜钟情格拉斯的手套,但不喜兽皮味,制造商就在鞣皮时掺入香料,熏香手套时髦起来,她从意大利带来自己的香水师,这就是历史上资格最老的“鼻子”。

    “鼻子”,即香水设计师,目前全球有一百五十名,其中一百在格拉斯。之所以这样叫,当然因为他们与众不同的嗅觉,可得到这个头衔还必须进专门学校。鼻子学校世上仅两所,一个在法国北方的凡尔赛,一个在法国南方的格拉斯。学习三年,实践七年,拿到证书,初出茅庐的鼻子能辨别三百五十种香味,老牌的能辨别三千种以上。为了保证嗅觉灵敏,他们不沾烟酒,每天工作不能超过一小时。

    得天独厚的地中海,本就是熏衣草、玫瑰和柑橘的理想生存气候,从欧亚大陆引进的花种更丰富了香料种类。直到二十世纪初,格拉斯垄断了香水市场,产品包括香粉、香皂、花露水、洗浴香脂和空气清新剂。最有名的三家作坊佳丽玛、莫利那和华格纳,至今可供游人参观。

    可是,巴黎岂能让南方小城独领风骚?

    该出手时就出手。十九世纪末,凯尔兰打头,资历雄厚的大公司纷纷在巴黎开设作坊,投入大量商业手段,抢夺市场。许多南方小企业无力竞争,只好放弃香水,转向原料加工,为别人做嫁衣裳;或者干脆专事种植,成了花农。

    凯尔兰(Guerlain)的名字是法国香水的辉煌象征。随着它的蒸蒸日上,格拉斯好像一个迟暮的美人,挣扎着跟巴黎贵妇平分秋色。迪奥尔、圣罗兰、香耐儿等时装商涉足香水,那都是后来的事。这些名字还不为人所知的时候,凯尔兰已经是欧洲宫廷的独家供应商了,客户有德国巴登大公、比利时王后、保加利亚沙皇、维多莉娅女王和拿破仑三世的皇后欧也妮。

    然而,当格拉斯开始征服北美的时候,凯尔兰还只是一个英国洗漱品的代理商,不过卖些牙膏香皂之类。

    巴黎上流社会确有一种魔力,什么东西到了这里,立刻就有了许多规范,你说它矫揉造作也好,穷讲究也罢,香水也得经过这里才能走上艺术殿堂。十九世纪的巴黎,香水可不是随便用的。麝香和琥珀有挑逗之嫌,属低俗品,上等淑女的香气应该是典雅含蓄的,从扇子和绢帕上微妙地散发出来。而最高明的恭维,是一句“您的香水,一定是在凯尔兰买的吧?”

    巴尔札克的《人间喜剧》中,《赛查·皮罗多》写花粉商的故事,动笔前他专门到凯尔兰订购了一瓶花露水,创作期间一直摆在桌上。

    两个世纪交接时期,贵族没落了,布尔乔亚开始出入于从前只属于贵族的圣日尔曼区,假作清高的淑女们不再拒绝俗艳的香水。花花公子耽于声色的城市中心,竖起一座艾菲尔铁塔,纪念魔怪的出现自然须有魔怪香水。这革新的产物香得猛烈,再也不佯加掩饰,不管你是贵妇还是妓女,尽可喷上它赤裸裸地去卖弄风情。在这样的时代,谁要犹抱琵琶半遮面才是自己吃亏呢,没听见么?连颓废派大诗人波德莱尔都赞它是“歌唱思想和情感徜徉的芳香”。

    普鲁斯特笔下,忧郁的华尔兹舞曲伴随着贵族沉没。慢节奏的旋转中,交际花令世家子弟破产,爱情正在用钻石衡量。外貌造就地位,装饰代表身份,演艺明星纷纷为凯尔兰作广告,男士香水首创纪录。

    世界大战尽管上演,巴黎沙龙里,人们照样谈论印象派绘画,呼吸印象派香水“蓝色时光”。它的创作灵感据说来自一次黄昏漫步: 蓝天溶进夜幕的刹那,光线透明瑰丽。蝴蝶兰、天芥草的清新,冲淡了香草松脂的浓烈,淡淡的忧伤,正好唤起往日的幸福回忆。

    战争结束,人们疯狂寻欢,凯尔兰及时送来异国情调。“雅丝米拉达”、“美智子”、“刘氏”,还有后来风靡美国的“莎丽玛”(少数不令我头疼的香水之一),引起人们对东方的遥远憧憬。

    “刘氏”的风头持续了好几年,直到以圣埃克斯佩里(《小王子》作者)的小说命名的“夜航”取代了它的优势。据我猜,这个名字源于普西尼的歌剧《杜兰朵》。在暴唳的中国公主身边,温柔贤惠的刘氏是个惹西方人爱怜的女性。这个推测还缺乏证据,但普西尼将东方音乐用于西洋歌剧却是没错的(剧中一段怀念家乡四川的音乐,是极优美的中国韵味)

    夏去冬来,巴黎社交界进入淡季,附庸风雅的人们便一窝蜂涌向蓝岸。

    毕加索、塞尚和凡高的笔下不是都流淌着地中海的阳光么?雷诺阿也暂离钟爱的北方河岸,栖蓝岸而居,华格纳老板的三位小姐成了他最喜欢的模特儿。如果你有幸见到这些画,看见那典型的柔和色调、透明光线、姑娘的融融粉腮和蝉翼般的纱裙,肯定就不需要看画家的签名了。

    巴黎尽管张扬,格拉斯不失香都的尊严。地中海的太阳你搬不走,艾菲尔铁塔底下就长不出香料。巴黎香水再有名,也缺不了格拉斯的香精。

    如今提炼香精,用的还是传统方法,连黄铜蒸馏器都跟十九世纪没大不同。蒸馏器将熏衣草、玫瑰花和主要用于食品工业的橙花加热到一百度,水分和芳香物质被分离,液体从炉中流出来,香精浮在表面。娇嫩的花,如茉莉和晚香玉,就不能用蒸馏法了,因为高温会损失脆弱的花香,只能用萃取法。萃取花香是冷加工,用特殊油脂汲取花香,然后真空蒸发。不管蒸馏还是萃取,提炼出的香精还要用酒精浸渍几个星期,泌除杂质。

    近年,越来越多的制造公司用化学香精代替了自然香精,格拉斯再临危机。好在又流行起了“芳香疗法”。

    芳香疗法(aromatherapy)是个年轻学科,由法国人加特福塞倡导,因为打了保健旗号,日渐时髦。他认为气味是生活中的重要因素,作用于感官,能调动身体机能。香精油将芳香分子送进大脑,人们感到舒适放松,清醒振奋,从而精力充沛,心情愉快。通过激活味觉记忆和神经中枢,对身体发出自我调节的指令,可改变体内液体(唾液、血液、淋巴液)的化学成分,对病毒、细菌和疾病作出免疫反应。据说还影响激素的分泌。

    研究气味与心理学的,开口必谈普鲁斯特的“贝壳形小蛋糕”(他的《追忆流水年华》描写由吃这种蛋糕而联想到童年往事)。小蛋糕已经成了味觉记忆对心理作用的象征名词。“谁都有自己的小蛋糕”,如今都会这么说。

    香精油(huile essentielle,简称HE)其实非油,而是从植物的花、叶、枝、杆、皮、根中提炼出来的物质,化学成分复杂,有烯、酮、酚、乙醛等,挥发性极强,溶于油脂和酒精,不溶于水。除了气雾喷洒香化环境,还可用来泡浴、按摩,甚至内服。

    近年来,各种芳香产品迅速占领市场。熏衣草玫瑰柠檬,配上檀木麝香,使唯恐不够性感的淑女趋之若鹜;月桂薄荷蜜蜂花,更让幻想青春的昨日黄花们窥见了柳暗花明又一村。香精油甚至成了聪明才智的灵丹妙药,好像考试弄上几滴都能多几分。日本人在这类事上常走在前面,据说已有不少公司香化办公室,使员工们缓和紧张、减少悲观,乐呵呵地提高了工作效率。

    如今的蓝岸,大片花谷没有了,花园们倒还是一年四季灿烂着。

    格拉斯的名花晚香玉,因为生产成本高,法国人不屑受那份儿累,干脆改到印度种植,收获了再运回来。

    牡丹,在这里是不常见的花,种类更不及我的故乡“谷雨三朝看牡丹”的吴越。这儿的多是粉霞色,想来该是“醉杨妃”?

    墙上爬着的是金银花,藤本植物,蕊白瓣黄,古人有“金花间银蕊,翠蔓自成簇”之句。到了冬季,老叶败而新叶生,并不凋落,所以又叫忍冬,古代也称鹭鸶藤。法文名字,可没这么好听了,只因花朵象山羊胡子就叫个“山羊叶”,一点儿不顾人家柔蔓袅袅、幽香四溢。

    玫瑰最多。野蔷薇早在公元前十二世纪就有了,希腊人首先种植。近代航海家从东方带来新品种,中国蔷薇以花季长著称,最早西行的号称“茶玫瑰”,实为黄蔷薇。黄蔷薇香是不假,其实与茶味相去甚远,这么叫大约是因为当初跟茶叶一起运来的。英国人亚当斯试种成功后,作为种花和其它玫瑰杂交,子孙极多。最早的法国女儿叫“中国香粉”,是著名的波旁玫瑰之母。后来有了粉桔色的“福寿”,团团簇簇颇似锦袍上绣的富贵花;“雪仙女”呈象牙色,香气袭人如纱绢,据说是鸦片战争时一个英国人从广东带来,送给法国情妇的。

    马加耐玫瑰叫了个英国名儿,其实也是中国花。那大英帝国的使臣真愚钝得可以,受乔治三世派遣,飘洋过海到北京,吃得苦受得罪,偏就死板到不肯给中国皇帝磕头。讨价还价,好容易委屈着跪了一条腿,咱乾隆皇帝铁着脸受礼,算是没加罪,互通有无什么的就免谈了。马加耐无功而返,幸以玫瑰传世,也算不枉中国之行……

    格拉斯的五月玫瑰开了,园中采摘的是黑人和阿拉伯妇人,雷诺阿笔下金发如丝、裙裾飞扬的少女不知跑哪儿去了。

    闻着窗外飘来的花香,说着种香料制香水,我的味觉回忆故意跟我捣乱,老要溜去追寻另些香气。那些香,不能芳肤,无补润体,却渗透到骨髓里,一辈子忘不了: 外语附校的懒龙,五七干校的米粉肉,北京街头的烤白薯,还有没吃到嘴的北大荒美食,乳白的山椒鲫鱼汤,嫩似豆腐脑的狗鱼丸……

  谁都有自己的小蛋糕。

 

2007.4.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