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白理事会
(虚构的故事,但是保证细节真实)
刘惠杰
伯母九十五岁,几天前去世,我承命,回老家野北村吊孝。
人活七十古来稀。过了七十岁,如果身体好,自然悠悠地享受天赐之福。如果糖尿病,不得饮食,每天挣扎着抵御着原始的诱惑,如果肾透析,不敢远离医院,如果痴呆,睁着眼说梦话,把儿子当成孙子,如果有这样的如果,这日子便艰难了,好像突然被强制信了上帝,终日为了受苦受难而活着。
伯母九十五岁,喜丧。
乡间早恢复了旧俗,人土葬,家族破孝,三日里,爆竹声,欢乐的吹打声在村子上空此起彼伏,盘桓不断。
所谓破孝,是五服以内的晚辈披麻戴孝。以前看见孝服有些恐惧,觉得穿孝服的与冥界沟通,和鬼神相近,老在跟死人说话,看见了,大气不敢出,远远地赶紧躲开。主张破孝的人,似乎也有些以死人之威力,胁迫后人的意思。后来长大了,亲自送走的人多了,知道死亡是生命的一种形式,孝不孝的,不过是对待生命的一种仪式。比如现在开个联欢会,什么样的领导都要讲话,一般都让大家特别难受,而且都要最晚进来,最早退席。都知道这种形式没多大意思,不知道什么力量作祟,无奈何维持着。
这个比喻不大合适。
孝是个白色的孝帽子,形式和大厨的帽式不同,和诸葛亮的帽子差不多。如果是直系男性晚辈,两边垂了两根白带子,于胸前晃荡,女性也是两根白带子,但是垂在背后,也晃荡,晃到前面来,赶紧甩到后面去。不是直系晚辈,便没了晃动的带子,脑袋上系根带子,在一侧的耳朵上方打个结。
麻是孝袍子,如今本色的麻布不容易找到了,用的是漂白的化纤织物。袍子肥大,走路兜风,身子转过来了,袍子还在后面,因此腰里要系带子,也是白色的。孝袍套头穿,下面过膝。袍子下面也要遮白,都穿了白布裤子。直系男女,换了白色球鞋,其他人自便。
本来以为老家没人了,有了这件丧事,披麻戴孝的居然上百人,几辈子之前认的干亲都来了,说是一家人,近前来搭话首先自我介绍一回,要不然知道是谁,不知道什么关系。这样白乎乎的一大片,让我觉着村人在大事上很团结,要紧的时候总能站在一起。但是,死人毕竟是死人,穿了孝服,绝对不能进别人家的院门,不能随意走动,最好就是和自家的孝子贤孙一起。
丧事完后,孝服归自己。我问,留着孝服,不晦气么?回答说,一身孝服是好几尺布,能办不少事,没人嫌晦气。农村,房后头就是坟地,晦气的时间性和地域性比城市划分得清楚。
村里有红白理事会,挺国际化的名称,八九个人,都是五十岁上下,全面负责丧葬的组织工作。孝袍子一穿,气氛变了不说,人彷佛顿时失去自由,一切要听理事会的招呼了。
我买了几条香烟,“云烟”,“红河”之类,红白理事说不能用,要一律用三元一包的“都宝”。我说,自己掏的钱,而且已经买了,大老远带来了,就这样吧?红白理事很严肃,不妥协。有人把我拉开。
丧事不同于喜事,吃得简单。两个菜,一个白菜、豆腐和猪肉杂烩,另一个是素炒豆芽,主食是大白馒头和大米饭。当街摆上流水席,一溜儿六七个桌子,什么时候客人来了,什么时候坐下便吃。饭菜管够,烟酒管够。赶来奔丧的人有开奔驰回来的,相互多少年不见面,三九天,又当着这许多义务帮忙的乡亲,过意不去,就和周围人商量,加几个菜,比如弄几十斤酱驴肉?每个桌上添一只卤煮鸡?席上有白干“老村长”,另外捡村口商店里现成的,再加几瓶?
红白理事闻讯,几个人阴沉着脸过来了。定好的规矩,都不能变。
我勃然。
人是我们家死的,丧事是我们家办,钱是我们家出,办事的地方是我们家的地方,我们没想找什么组织管我们。这些理论还没有出口,又有人把我拉开。
这一次,拉开也不行了,这些个人,哪儿来的?平白无故地哆嗦什么?他们是谁派来的?
有人再把我往远处拉。
红白理事会没有组织,村里张罗红白事,要人出头帮忙,找的都是这么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不知道怎么称呼,顺口叫了这么个名字。视死者的情况,红白理事可以自己主动来,可以应邀请来,可以应再三邀请而来,也可以托故不来。他们办事认真妥当,一丝不苟,忙前忙后,完全尽乡党义务,分文不取。所谓规矩,也是为集体所想。你加了几斤肉,以后别人家加不加?你光荣了,别人怎么办?以后的人加少了不成,加得一样多也不成,一定要多加一些。再后来的人怎么办?不能鼓励攀比,造成村民负担。花钱的事,手头宽绰的随意,手头紧的就可能尴尬,就可能悲凄之中再添悲凄,就可能无力发丧了。
我听了,一惊,顿时觉得这山野民间,竟有“自由、平等、博爱”之大义之声,比之许多有学问的人不知多了多少高尚,比之不平无道多了多少公正,比之日渐多的冷漠多了多少温暖。我扼腕长叹,肃然起敬,从此甘为顺民。
红白理事会的领导找了回来,说不加菜,但是可以在白菜豆腐的菜里多加猪肉,算是给我这北京来的一个好大的面子。
红白理事各有分工。来吊丧的,都不能空着手,最轻的礼是三包方便面,不在多少,是个心意。恭恭敬敬将这个礼交给收礼的,收礼的是两个理事,一个唱收,一个纪录。如果有花圈或者幛子(黑色横幅),就要有人当场写字,写字的是两个理事。吊丧的给死者行礼跪拜,有人在一旁发口令:磕头,再磕头,本家还礼……这个司仪也是一个红白理事。
理事会的两个领导带着一两个助手,到处巡视。丧礼所有接待,饭食,人的活动,前后顺序,全部听从理事会指挥。有什么大事,理事会领导会来和本家孙辈的长房商量。
如此特别时刻,有有经验者尽心安排遮挡,有条不紊,死者本家有着安宁和尊严,让人感叹中国传统中的文明和关怀。
按照理事会的建议,请了三个乐班子和一台戏。
乐班子也没有组织,有了红白事,便成了班子,大一点儿的村子都有一个。领班的使个小镲,负责指挥,显着比别人多动脑子。几只唢呐,几个笙,几把胡琴。班子里头,有花白胡子,也有放寒假的小学生,也有女流。一天吹奏下来,除了吃喝,一个班子得四十块钱,平均每个人不到五块钱。报酬微薄,工作一点儿不含糊,几个乐班子,相见眼红,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个机会一争高下,不惜力气。你一曲《心太软》,我一曲《霸王别姬》,他一曲《咱当兵的人》。争得厉害的时候,三个乐班同时吹打三个不同的曲子,此时没有演奏水平的高低,只显出了选曲的重要,没有高音的曲子永远被压迫。看样子都是久经沙场的人物,无论怎样惊天动地,阵脚不乱。
戏台子不过是一个十几平米的一个席棚子,摆在院外一个小空地上。几个琴师,三四个演员。地处河北,自然唱的是河北棒子。演员扮上,一招一式,也不含糊。这里唱着《四郎探母》,夫妻再次行礼,叫散“叫小番”,比京剧高亢。不远处几只唢呐突然吹响了《地道战》。
伯母的材是很多年前准备好了的,三寸厚的板子,漆成绛红色,摆在了当院,人一直在屋里停放。要等到下葬当天,才入殓,盖棺。
抬棺的八个壮汉有专用的工具,现场搭好,棺木架在上面,卡住,上绳索。山路崎岖,送人上路,不得有闪失。后来知道,这八条汉子,居然也是分文不取。
棺木架上的卡子是焊死的,说明棺木的大小制式也有一定,不能随意着来。
伯母的长孙摔盆,打幡儿。
说深刻了,这幡儿是招魂的意思。中国的儒释道,彼此不同意,都有幡儿,在老百姓眼里是一个意思,也渐渐演化成了形式,孩子们都知道,没有打幡儿的,送葬的队伍不会行动。一根竹竿挑了一条白纸,白纸周边剪成穗状,上面有字。这字有些奇异,起首是“宋”,以后的字分辨不出是什么,好像甲骨文。野北传说初建于隋,窦建德在北面的山里有过营寨。宋是以后几百年了,是不是不敢妄自尊大的意思呢?幡儿上的字,看来有些是阳间的人肯定看不明白的,因此也不敢打问。
在这里出生,在这里成长,在这里繁衍后代,在这里死亡,中国的农村,和人类所有的古老村落一样,陈旧,保守,温暖,怎么着都能生存,没有过不去的时候。
红白理事会,顾名思义,统管婚丧嫁娶。谁家娶媳妇,是同一班人张罗。一群无功利的人,为了生命的尊严郑重其事,为了村民的和睦尽心尽力。
有人企图摧毁这一切礼仪,但是,在生命没有以公认的更为妥当的方式得到尊重以前,红白理事会与其规矩,都将存在下去,而不论怎样质疑其规矩的形式和道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