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狗与老狗的故事
刘 俍
那年夏初,我们部队在二号工地的山上设了一个堆料场,全是木材,给技术连架混凝土槽用的。为这个堆料场的安全,特别从团警通排调一个班去站岗。那时我在警通排电话班当副班长,已经算是老兵了。排里其他的班长副班长这时有探家的有生病的,人手不足,临时就把我调去指挥这个班。这是个闲差,不用出操不用训练,每天就是24小时轮班站三个哨,两个固定一个流动,白天一人两小时,夜里一人一小时。我只要带班查岗时多注意他们新兵操枪,保证不发生枪走火(上岗都压子弹),其它的事情都很简单,日子过得很平淡。
闲得没事干了,班里弟兄们有人就说,技术连的母狗下了一窝十来只小狗刚满月,班长你跟他们连长熟悉(我当新兵时的排长),下山去要两只来养着玩吧,站岗带着狗也神气呀!我一个电话打到他们连部,老排长说要狗你就快点来,汽车连已经抱走好几只了。我一听当天就赶下山去,顺便在该连蹭了一顿饭(比我们山上的伙食好多了),见还剩下四只小狗,我就来个一锅端,一个大筐全给背上山了。上下山往返三十里,大热的天儿累得我比几只小胖狗还能喘。
弟兄们一看小狗来了,那叫一个高兴啊!给狗洗澡的、给狗搭窝的、给狗备饭的……
等我歇过劲儿来了,已经到了大家集思广益给小狗起名字的阶段了。四只小狗,两只黄的一只白的,还有一只黄白花的,农村来的战士们也没啥想象力,名字起得再简单不过,两只黄的一只叫黄风一只叫老虎,白的叫雪豹,可就剩那只黄白花的了,这个小狗看上去有点笨,长得挺圆,显得比其他三只都胖,不那么灵巧,起个雄壮的名字大家都觉得不贴切,虽说都没多少文化,可“名不副实”、“名至实归”的概念还都有。正在议论纷纷,忽然有人说这狗是个母的,该叫“秀珍”!所有人都为之一愣,接着大家就一起狂笑不已,都说对对对,就叫“秀珍”!
我们守卫的这个堆料场,每天有属于技术连的临时工(当地称为小工)来开电锯加工木材。那个地区的人口结构和特别,女多男少,有限的男劳力在家种地,妇女们作为剩余劳力就出门做工,所以我们工地上的临时工90%都是女的。这个木材加工组也不例外,清一色的半边天,领班的名叫李秀珍,是个三十多岁的半老徐娘,典型的东北大姐,高大健壮丰满白晰,用现在时髦的词形容就是很sexy的那种类型。可是,我们班里的战士都很烦她。
为什么我们都烦秀珍呢?不是因为她sexy,而是因为她所带的那个组,每天中午一点半就开始工作,电锯一开噪音很大。我们每天夜里都要站哨,中午的睡眠对我们来说很重要。我们的午休时间一直到两点,跟她们的开工时间差了半个小时。中午大家还在美梦之中,天天都要被刺耳的电锯声吵醒,那滋味实在是不好受。我跟秀珍交涉了几次,让她晚半个小时再开工,可她就是不同意(也难怪,人家也有工作定额)。一来二去,弟兄们就都怪罪到了秀珍头上,认为她是搅扰我们美梦的罪魁祸首。现在,大家给小狗起名“秀珍”,自然就是为了秀珍不肯体谅我们而发泄一下愤懑的情绪,对她做个阿Q式的报复,所以“秀珍”这个名字一下子就获得全体通过。
小狗们虽然不是出身名门,可都还挺聪明,没几天就各自记住了自己的名字,叫哪个哪个就一溜小跑摇着尾巴过来了。那个“秀珍”的确有点笨,比另外几只记住名字要稍微晚一点点。大约一周后,上岗的战士身边,就总有一只小狗陪伴着。那些女工们也都知道了有一只小狗名叫“秀珍”,跟着随口乱叫,“秀珍”是听谁叫就冲谁去。这下秀珍可真不高兴了,满腔怨愤来找我,说刘班长你的兵真缺德,居然给狗起我的名字!我就象今天国际上的某些政客那样,把“民主”牌当最后的护身符,推说那是大伙集体起的,我当班长也不好不尊重群众意见啊。数次交涉没结果,把秀珍气得不行,威胁我说要找部队领导去。我心想这是个多大点的事儿,哪个首长会在意?
秀珍还真去找部队领导了,怎么说的我不知道,反正是两周后团参谋长上山来了,检查工作之余,到堆料场把我的这个班集合起来披头盖脸一通暴骂,什么罪行严重往我们头上安什么:不尊重地方同志破坏军民关系,大搞低级趣味违犯八项注意第七条,根本不是当兵的而是一群流氓……等等等等一系列。我偷眼看去,见女工们躲在后面工棚里看我们立正挨训,又听参谋长说得那么严重,她们都有点紧张,秀珍尤其显得尴尬,她肯定没想到参谋长把事情说得那么严重。其实我心里很明白,班里弟兄们也都明白,参谋长这就是骂给她们听的,算是给足了秀珍面子,骂的时候参谋长自己都强忍着差点儿没笑出来。骂完了他扬长而去,偏偏有一点不知是他忘了还是故意没说:给狗改名字!
参谋长这一骂,二号工地堆料场有狗名“秀珍”的事儿很快就传遍了全团。因为秀珍是老资格的临时工,在工地做工好几年了,比我们这些老兵入伍都早,人又长得sexy,所以认识她的人很多。现在不少人到堆料场来时都要特地问一下:哪个是“秀珍”?“秀珍”一听招呼就跑过来,大家就胡噜着小胖狗笑上一通,着实热闹了好些天。这段日子真是令秀珍悲愤莫名,骂也骂不得,哭也哭不出,一腔怨气就全撒到“秀珍”头上:每当“秀珍”跑到她跟前,她都要踢上一脚,有时还踢得很重,令“秀珍”很委屈地呜呜叫。
时间过得很快,一月之后就没人还在意这件事了,“秀珍”也不再是明星,不时还要挨上两脚。我们心照不宣,给狗起了人家的名字,总得让人家出出气不是?所以也没人去计较秀珍对“秀珍”的态度,她手下的女工们照样儿该干啥还干啥。我们依旧轮班上岗,每天中午依旧无奈地被电锯声吵醒,给小狗命名“秀珍”也帮不了我们,日子又开始趋于平淡。不过,平淡中我也逐渐注意到了一点,就是“秀珍”天天挨踢,可还就是很喜欢往秀珍跟前凑,其他三只小狗都没这个嗜好。也许这个“秀珍”真地很笨天生就是贱骨头吧?我懒得探询究竟,很简单地自己给自己一个答案。然而,后来的事实证明我完全想错了。
八月下旬的一天,中午弟兄们都睡了,那天正巧我没睡,在给附校的同学好友写信。夏天很热,窗户大开,大约在一点左右,就听窗外有动静,好象有人小声说话,其中夹杂着小狗呜呜的声音。我一时好奇,走到窗前往外看。我们后窗斜对面隔着十来米的距离,就是那些女工们临时休息的工棚。工棚的旁边,是两堆木料夹着一条可以过排子车的通道。而这时候通道里正好上演着一幕好戏:
通道里,秀珍手拿着小半个馒头,口中念念有词,“秀珍”围着她跑来跑去。只见秀珍掰下一小块馒头逗弄“秀珍”,吸引她站起来,接着把馒头往空中一抛,“秀珍”就一跃而起一口咬住吞下,秀珍则高兴得满脸放光,把小狗抱起来亲两下,再继续玩这个游戏。从“秀珍”那比较熟练的动作中可以看出,两个秀珍之间的这个游戏肯定不是一天两天了。却原来,秀珍其实是很喜欢“秀珍”的,动不动就踢小狗,不过是当面做样子给我们看的,背地里她跟“秀珍”玩得好着呢!难怪“秀珍”尽管老挨踢,却还没完没了地老往她跟前凑。
我悄悄地把身边的一个战士捅醒,做手势让他别出声,再去捅醒别的人。没一会儿全班弟兄们就都无声无息地挤到窗前看西洋景儿来了!秀珍跟小狗玩得太投入了,全然没想到大中午的我们这帮兵都不睡觉在看她。只见她面对小狗满脸洋溢着慈爱与亲情,一种说不出的祥和神态,哪里还象平时的那个泼辣+sexy的秀珍?
这个局面维持了大约足有五六分钟,对面工棚里也有女工探头探脑在看热闹,边看边对我们捂着嘴笑,两边加起来该有小二十个人了,可仍旧在逗弄小狗的秀珍居然一直没发觉!最后我们中间不知是谁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了,立即引发了所有人不可抑制的暴笑!突如其来的巨大笑声令秀珍一下子呆住了,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人真地能象电影中的定格那样,手举在半空中,张着嘴连眼睛都不会眨啦!这姿态她保持了也有小十秒钟,接着就象小姑娘一样羞得满脸通红,扔了馒头撒腿就跑,一头钻进工棚里再也不出来,一下午都不跟我们照面!
自此之后,秀珍也就不再遮掩对“秀珍”的感情了,每天上工的第一件事就是跑来从我们这里把“秀珍”找去。“秀珍”逐渐就习惯了,女工们一来她就跑过去围着秀珍转,比对我们这些当兵的还要亲得多。经过了前面的事情,我们对秀珍的这份情感也给予照顾,没人干涉“秀珍”去找秀珍的行动,也没人再讥笑她了。这样一直到了十月份,冬季来临工地停工,女工们也就都要下山回家去了。临走前,秀珍来找我,还有点不好意思,其实谁都知道她的目的:想把“秀珍”带走!这回我可是非常注意军民关系,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临行前大家还一起去给她们送行,秀珍很是感动,抱着“秀珍”一再跟我们说,春节放假的时候到我家来玩吧(她家离工地不算远),一定要来啊!大家也都一口答应:一定一定,我们一定去。其实我们都知道,谁也不能去,当兵的有纪律。
我很快就调离了那个地方,从此再也没有见过秀珍和“秀珍”了。
而给我留下深刻记忆的另一条狗,就没有那么浪漫温情那么小资情调了,而是另一种岁月沧桑的回味。
我们部队在黑龙江嫩江县有个农场,每年都从各个单位抽调一批战士去搞生产,这年轮到我了。黑龙江的农场都是巨不霸型的,大得难以想象,多数农场在春耕时,十几台履带式东方红拖拉机排成一路横队,早上开工,从地的这头儿耕到那头儿,折回来就吃中午饭了。比较之下,我们那个农场太袖珍了。营级单位,五六台拖拉机而已。
农场食堂养了七八条大大小小的柴狗,个个与当兵的非常亲近。
伙房后面,是狗们集体休息的地方。我们一到那里就惊讶地发现,这里卧着一条非常苍老的狗。我还从没有见过这么老的狗,他骨瘦如柴,牙快掉光了,身上浅黄的被毛斑驳脱落,形象狰狞凄凉。可是,种种迹象表明,这绝非一般的柴狗,他体型高大,比一般狗要大上一圈,下垂的耳朵很长很宽,腭部宽厚。按我今天的知识,他应该是一只纯种的大丹犬,就是电影《佐罗》里的那种,只不过不是黑色的罢了。
他已经老得不能再老了,一天到晚卧在那里不动,极难看到他站起来。可卧在地上的他,却总是自傲地昂起头来举目四望,一副顾盼自雄、虎老不倒威的架势,隐约能看出当年的英姿。
其他的狗,在这条老狗面前,都显出一副恭敬的态度,没哪个敢轻易靠近他。只有两只胖胖的、刚学会跟人撒娇的小狗,有时会靠到老狗身边挨挨擦擦,而老狗一旦从喉咙里低沉地呜噜两声,连这两只小狗也会立即撒腿就跑。一条老得都站不起来的狗,怎么在狗群中有这么大的威风?而更令我们惊讶的是,每次给狗们开饭,炊事班长都会单独给老狗几大片鲜肉!那个年月,我们当兵的也不能每天吃到肉啊,可那条老狗却每顿饭都有这么奢侈的伙食!
农场教导员告诉我们,这是一条军犬,已经有近二十岁了,曾经立过两次功。农场有他的编制和档案,部队的每日伙食开支里,单列有他的伙食标准,即便人没有肉吃,也不能少了他的,这是制度,就象部队的各种机械定有油料供应标准一样。
我问教导员,这老狗叫什么名字?立过什么功?教导员说不知道,他调到农场时,这老狗已经在了;问炊事班长和其他农场老兵,他们的回答与教导员一样,都说老狗的名字和功劳档案里有,可没人能说得清。于是,老狗在我们眼中,就总有一圈神秘的光环。
农场有个很大的粮仓,里面有数不清的老鼠,靠偷吃我们的劳动成果,个个长得健壮无比,堪称是名副其实的硕鼠。一看到这些家伙,我就会想起唐诗《官仓鼠》:
官仓老鼠大如斗,
见人开仓亦不走。
健儿无粮百姓饥,
谁遣朝朝入君口?
古人的描述非常准确,这些硕鼠凶恶得很,体型几乎有半个猫那么大,根本不怕人,搏斗起来猫根本不是对手。
农场的生活很枯燥,我们这些当兵的,繁重劳动之余,自发的娱乐活动之一是观赏“狗拿耗子”的游戏,我们把在仓库里捉到的硕鼠,用长长的铁丝或绳子在尾巴上拴上重物,使它不能跑出一个范围,然后把那几只柴狗带来,让他们做一对一的捕鼠。由于硕鼠都十分凶悍,所以捕鼠的过程其实就是一场搏斗。当然,每次搏斗最后都是以狗的胜利而告结束,但搏斗的过程都很精彩,从中也可以看到狗这种动物捕食习性的许多精微之处。
捕鼠的过程中,狗的表现与猫完全不同,而且这种不同基本也体现了猫科动物和犬科动物的重大区别。猫有尖牙利爪,捕食动作基本以爪为主,制服猎物之后才会用嘴去咬。养过猫的人都知道,不管是攻击还是防卫,猫都是首先使用双爪。而狗不同,无论什么动作,基本都是依靠自己具有强大咬合力的嘴,双爪连配合的动作都很少。因此,面对动作灵活凶悍善斗的硕鼠,狗的搏击比猫就困难得多。
但是,狗的特点就是契而不舍,勇往直前,不达目的绝不罢休。而且狗吻的咬力十分强大,搏斗中硕鼠一旦被咬了一口,就会受很重的伤,战斗力迅速下降。一开始的时候,那几只柴狗明显在我们到来之前没有这种捕鼠的锻炼,一对一的搏斗总要经过若干回合才能杀死硕鼠,有的还在搏斗中被咬伤过鼻子。但是狗们都非常聪明,一两次之后就自发地开始熟练使用绕圈追尾的战术,很快就形成一两招就能咬死硕鼠的结果。这样我们的乐趣自然就降低了。但是不久我们又发现一个新的兴奋点,狗的奔跑速度迅捷耐久,意志执着,团队精神强烈。于是我们不再把硕鼠拴住与狗做一对一的搏斗,而是在空场上把硕鼠放开,驱使一群狗去追捕。
狗是由狼演变来的,狼的群体行为和穷追不舍的习性,其实在狗身上都还根深蒂固地存在,不过一般人家的狗没有机会表现出来。而我们的游戏就不同了,七八只大小不同的狗一起捕鼠,他们没有猫科动物那种狡诈的围堵偷袭或者相互配合,而是英勇地个个争先,一拥而上,不管硕鼠是回头反抗还是落荒而逃,一概都是令人恐怖地群起咆哮着穷追不放,直至最后胜利。
那天,我们偶然地将捕鼠战场挪到了伙房后面的空地上,也就是老狗晒太阳的地方。群狗们对逃窜的硕鼠,照例是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猛追上去,老狗却还是一声不出,依旧保持着昂首卧姿在那里观战。几番追逐之下,硕鼠突然跑到了老狗的近旁。说时迟那时快,但见老狗还是一声不出,突然向前一跃,用两只前爪将硕鼠牢牢地按住——明明是一个极为典型极为精确的猫的动作!看惯了“狗拿耗子”的我们,一下子全都惊呆了,谁也没有想到老狗会突然动作并且是一个谁也想象不到的动作!
就在那一瞬间,群狗的咆哮戛然而止,所有的狗都立即停住了脚步,没有一个象以往捕鼠那样去上前分享战利品,每只狗都低头顺目,夹起尾巴慢慢地走开。狗们对他们的这位前辈有何种的敬畏?他在儿孙辈们面前该有何等的威风?老狗为何要突然行动?他在向周围的同类和非同类表达着什么?这一切,都是我们这些渺小的人类根本参详不透的。
在我离开农场前,与场部的干部们已经混得很熟,借着这层关系,我终于看到了老狗的档案。
老狗的档案建立于1964年,建档时狗龄是三岁,那么老狗是生于1961年,我见到他的时候已经是十七岁了。档案上虽然没有写老狗的血统,却写明了老狗有一个很优美的俄罗斯名字:阿历克赛---就是阿廖沙!
建档理由上写明了阿历克赛的功绩:64年夏季,农场附近的小河涨水,一个战士涉水过河时被洪水卷走,阿历克赛沿河狂追,最后跃入水中将溺水的战士拖上岸来。因此,阿历克赛光荣地成为了中国解放军某部农场的一员;档案中还有另一笔:70年的冬季,农场附近小村的村长外出,在暴风雪中迷路,半夜还没返回。当地村民到部队求援。依靠阿历克赛的引导,救援人员终于在风雪中将已经冻僵的村长找了回来,阿历克赛因此再次立功!
这个简略的档案中,还写明了这只军犬的饲养标准即伙食费:每日一元二角---在那个年代,这是八一队运动员每日的伙食标准。
我离开原部队调到机关前,向同年从农场轮换回来的战士问起过阿历克赛的情况,他们简单地回答我说:“那条老狗死了。”——他们不知道阿历克赛这个名字,也不知道他享年18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