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 荇 采 芝

 

黄 晓 敏

 

命运让我成了一个使用两种语言的人。

有个语言学家说过,学习一门语言不是简单的记忆,而是调动身体和思维、运用全部理解力和想像力去感受、判断和体验的过程。

真到了这般火候,语言就不仅是交流工具了。当它干脆成了行为方式的时候,看事物就多了些角度,可以理解别人的不理解,还可以用外人的眼光看自己的历史和文化。外附人的优越,或者部分地源于此。

别人的不理解,有文化的原因,也因为我们经历过他们无法想像的年代。

文集中,马小卫的自序讲到法国电台采访法语班知青,记者为他们没有抱怨文化大革命而吃惊。我完全能想像学姐当时的心情,因为类似情形我在法国不止一次碰到。

与读者见面和接受记者采访时,有人问我:为什么你的小说里几乎没有痛苦的表露?在他们看来,回忆那段历史应该不是哭诉就是呻吟,可我们那个五七干校居然笑声不绝。拿出手绢准备陪着哭的人失望了,不定还有点愤愤的: 他们的恻隐之心扑了个空,悬在那儿无处着落。

这本用法语写的书,刘惠杰曾拟中文译名《翡翠山峦》,瑰丽而浪漫,大约也是没从里边看出悲愤来。原先想到的却是实打实凿的《玉山县》。其实两个都可以用,那是个没有多少浪漫的时代,我们却在喜欢幻想的年龄。

西方人怎么能理解呢?历史如何悲剧,我们也不是终日以泪洗面。

物质当然是贫乏的,当时连扎小辫的橡皮筋都没有,同学从北京寄来一把,乡下女生(个个明眸皓齿,粉面桃腮)一抢而光,缠上各色毛线臭美一回,就差没唱“人家的闺女有花戴”了。可惜从前未得穆小芒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真传,“橡皮筋”这个词翻得毫无特色,不然也照“牛皮纸”炮制一个,岂不生动多了。

柔弱苍白的女大夫在田里插秧,脸上架着一副眼镜,腿上爬着两条蚂蟥。干部表扬她改造得好,她眼皮也不抬地说 :“我是早稻田大学毕业的么。”

学校布置拾肥任务,每天要交十斤。自从知道牛粪不算数,忍痛放弃了这可爱的目标(新鲜湿润冒着热气的,一摊五六斤),我就不会走路了。行进时低头直视前方,发现小撮猪羊粪,赶紧让女伴回去拿家伙,我守着那堆宝贝,有路人稍示兴趣,马上警惕地声明:“这是我的 !

我们的数学老师,南开大学高才生,因为出身地主被遣回老家。老家是我们所在的公社,家里房子比不上刘文采,早被没收作了校舍。农村缺教师,免了他的监督劳动,让他教贫下中农子女,夹带着我们几个可以改造好的。这地主却不知幸福,还挺狂,大字报贴到他家墙上,他晃着脑袋挨个批评书法。碰上一问三不知的学生,就乜斜着眼骂人家不如回家去种玉米(其实那个丘陵地带只种小麦和水稻,不种玉米,地主儿子五谷不分)。所以只有继续挨批。

屈了他的才,便宜了我们。六年后我在北京考大学,因为没上过高中,而且69年离开外附就没摸过法语,下了班看初中的法语课,做高中的数学题。结果法语是各科中分数最低的,只有80分,数学倒是最高的,得了96分。虽然只拿它当了回敲门砖,门既敲开,砖头也就扔了,还是感激那南开地主。

能以局外人的眼光看母语,也是一种幸运,因为被别人的语言渗透以后,反倒发现了从前被自己忽视的东西。

我无意比较哪种语言更优越。语言没有高下,只有区别,不同系统有不同的道理,缺少什么都不妨碍各自玩得转。但是,抛开语法不谈,中文肯定是表现力最强的文字。它的表达是双重的,既有内容的传递,又有形式的体现。精彩的描写,连字面都美,扫一眼就觉出热闹、凄凉、清隽、浓艳……。“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小时候并不全懂,但从字形和节奏中也感到一种意境。

我们说“铿锵有力”的时候,那力不是空的,眼里耳里都能触到。说虚无缥缈”,就似乎虚了,淡了,飘没了。形容女子“袅娜,娉婷”,眼前立刻有了长袖起舞的曼妙身姿,略一定神,连“闲静似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也跃然纸上。王熙凤的“呲着门槛子”,像有一幅画,说“蹬着”就形似神不似,译成外语,肯定有东西没说出来……

现代人时髦,好多外来词不翻了,直接音译,可是代表语音的汉字却不能随手掂来。既有选择,传过来的原文就多了点意思。说一个人“酷”,不管是否准确表达英文,反正有了种形象。尝试作什么事,有人说“踹”,一次不成再“踹”一次,有动作有声响,拳打脚踢,凭空添了决心和勇猛。“粉丝”,有从者如云的意思,且比fans多了轻灵可爱,不信请看某报诠释 :“粉,极言其细且轻,积少成多,飘忽不定。丝,极言其虽细却长,纠缠而善攀附……”说得何尝错,可要是这样告诉老英老美,他们肯定傻眼,其实你就是对他们说“粪丝”也一样。我们中国人可不能那么不讲究,法兰西的润肤霜“雅诗兰黛”,听着就美容,翻成“鸭屎烂戴”这买卖还做么?

说起语言的区别,不能不承认百分之百的完美传达在拼音文字和方块字之间是几乎不可能的。正因如此,某些惊人的相似就更显得不可思议。

一个“道可道,非常道”,包含了多少意思,在法语中居然能找到对应。道路(voie)和嗓音(voix)的发音完全一样,从语音上说,也是一词两义。大海是地球之母,汉字将“母”包藏于“海”,已属奇妙,法语竟也一个套一个(mèremer) ,且两个词同音。

在中国,给儿子成家为娶,有拿来之意;给女儿成亲叫嫁,说女子找到了家。无独有偶,法国俗语说se caser,直译“装进格子”,但case的拉丁词源casa原本就有房子的意思。西班牙人称结婚为casarse,意大利语也说metter su casa,也都是离不开家。

纯属巧合么?很可能。但是,惟其偶然,才更见人类思维的发展共性吧。

去年北京最后一餐,是在高楼大厦之间一块小桥流水的地方,席间好吃的菜自然多,印象最深的却是一盘凉拌黑木耳。菜是方卫平点的,他自己肯定忘了,更不会想到几个月后我给我负责的法中交流协会办烹调班,特意让厨师加上这道菜,还写了介绍 :“木耳脂肪低热量少,含有钾、磷、镁、铁等多种矿物质和维生素,含钙尤其丰富,在植物中居首,更难得的是恰好还有帮助吸收钙的维生素D。”自以为让洋人开了眼,正在得意的时候,却发现法国早有人吃过 : 十六世纪大文豪拉伯雷的小说主人公潘塔格鲁艾尔就最喜欢吃“犹大的耳朵”。有专家考证,“犹大的耳朵”学名耳形菌(auriculaire),指的就是木耳。本来这东西未尝不能引起别的联想,可老死不相往来的两个民族偏都想到耳朵,也算奇了。

拉伯雷这个人活到今日,应该可以成为中国人的朋友。他不屑英国人的正统和德国人的严谨,藐视宗教,更是个不带偏见的美食家。在那首为人津津乐道的文字游戏诗里,他利用字母FM的对调,戏谑声称在“Femme Folle à la Messe(作弥撒的蠢女人)和“Femme Molle à la Fesse(臀部柔软的女人)之间,自己是宁取后者而舍前者的。此处引用大师原话,措词不雅当情有可原。

杨建西有一次说,看我写的东西,总奇怪满脑子乱糊怎么整出来的(说到乱糊,他把刘惠杰也捎了进去)。我也不知道,只怕这乱糊是几种影响的杂烩。充满青春魅力的史晓帆撺掇我们写点法国生活的时候,我忽然想到电视名人贝纳毕沃主持的颇受欢迎的节目“Bouillon de culture”,直译“文化粥”,谈的是从哲学到吃喝玩乐一切与文化沾边的严肃和不严肃的问题。或许我的脑子里也煮着这样的粥?我希望如此。

此文写完,正好读到“网上说禅”,实在好玩儿,且有益身心。真是“三人行必有我师”,我竟孤陋寡闻到不知道圣人的“学之不如好之,好之不如乐之”。这下茅塞顿开,遂以“欢喜心”写完我想说的最后一句话 : 在语言的河流文化的深山中流连徜徉,采荇采芝,是始于外附的缘分,是乐此不疲的游戏。

2007.2.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