蚊子和钥匙和天气炎热
刘惠杰
一九八零年以前,中国的驻外使馆里主要是男人的世界。
我在的这个非洲馆里更是这样。使馆的编制一共五十多人,五年里,一共两个女性,都是馆员中的长者,其中最年轻的五十三岁。两个中年女性长相平常,沉默寡言,见到我们这些二十几岁的小伙子,经常下意识地掩掩裙子,弄得我们好像不知不觉地已经犯了什么错误。
不但男人占绝大多数,而且仿佛都是从深山老林哪个屯儿结伴出来的,从头到脚,一式打扮。
上身白色挎篮背心,无一例外,大使和大家一样,视各人的不同卫生标准带有洗不掉的程度不同的黄色汗渍。出外办事的人回来,哗哗啦啦地关上大门,先要脱去短袖衬衣,抖擞衣襟,以示共同。背心尚旧,背部如网仍保持基本原型者最为珍贵,文明意义重于实用。
想了又想,好像此生还没有走到过过日子一定要光脊梁的地步。
上身尽可能暴露,下身尽可能遮掩,好大的矛盾反差。长裤不系皮带,好歹在胯上挂住不掉下来就行,出汗太多,皮带捂着,皮肤要发炎。实在不愿意违背自己一贯的文明习惯的,和医生要一条绷带,系在腰带扣里。有人说,你这绷带,不好看,刚作了绝育手术出来的?另外,放个屁就撑开了。对方扬扬手。后来得知,他放屁的时候,就是多了小心。要长裤,不要短裤,裤料要质地厚些的,的卡一类,脏一些和汗和土混合成装甲状也不要紧,专为抵御蚊虫。此地蚊子通体漆黑,白花脚,体形硕大,凶悍矫健,品质下流,嗜叮咬人体下部即裤裆里的各个部位,叮后即肿起一个铜钱大两个铜钱厚的红胞,当众处理时全无尊严。
多数人脚上不穿袜子,一年到头塑料拖鞋。
这样,人的衣着简化到了最低限度。
此外,另有两种随身物件。一是清凉油。中国人知道什么牌子的清凉油最好么?中国一般的人不知道,非洲人一般都知道。清凉油的英译和法译都是是PAUME
ESSENTIELLE(反过来直译英语就行),非洲人认“天坛”和“虎牌”,我们知道只要是中国产的,什么牌子的都行,治蚊虫叮咬管用,无替代物。不能硬抓挠,挠破了,感染,可能几天高烧,起床以后两手扶墙,值不当。每天用,离不了,是使馆第一保健药品,到馆的当天就发给你。馆员们当众掏清凉油,然后摸屁股摸裤裆,小心抚摩,比今天点燃一支香烟都正常。
二是钥匙。正常公职人员因公出门,可以把什么都脱掉,但不能脱裤子,可以把什么都扔掉,但不能扔钥匙。使馆的门两层,一层纱窗,一层铁门,宿舍加办公室,就是每个人至少四把钥匙,那种五十年代的大钥匙,白铜的,两寸半长,沉甸甸的一嘟噜,最累赘,放裤兜里坠得慌,腿上汗不断,磨来磨去,红了肿了发炎了,又是严肃的健康问题。放哪儿都不合适。有初来乍到者别在腰间,好像挎了一支勃朗宁手枪,似乎那么文明,那么时髦,那么具有先锋模范意义,只是不得推广,过几天,自己也就改了。通行的办法是持在手里,摇着晃着,天上地下地扔,无论到哪儿,坐下来,先“啪”地拍在桌上台阶上,跟谁哪句话说不合适,钥匙也可能飞将出去,成为首先使用的进攻武器。
没人丢过钥匙。
不少人挥着把破扇子。拿院子里长的蒲葵叶子自制的。要和花工预订,大家手里的扇子经常更新,供不应求,不说好了,明明看好了的,能被谁抢了去。割一个蒲葵叶子,不用加工,随其自然,放在太阳地儿,一天就干透了。之后,要弄一次晴雯撕扇,撕破,撕成缕缕,到处摔打,作老化处理,作成比济公扇长些的济公扇。这扇子不是用来扇风,因为扇风用力,发热出汗,还不如不扇凉快,而是用来哄蚊子,劈里啪啦地打,扇子撕开,打击面大,打击非平面和边边角角,打完周围,守卫在两腿之间。
原谅我们的装束。我们生活在撒哈拉沙漠的南缘,除了南极,这里差不多是世界上气候最热的地方。另外,题外的话,除了我们这块地方,世界上再没有比我们这里更为穷困的地方了。
对付寒冷,有的是办法。当年小学课本上就教过,数九寒天,财主穿皮袄还冻得哆嗦,而那衣不遮体的农民并无惧色,他唱着山歌,他一身腱子肉,他持一把开山利斧,他挥舞这把开山斧,他砍树,砍得浑身冒汗热气腾腾,北风鼓圆了腮帮子拼力地吹,呼呼呼,把树吹弯了,把山吹秃了,把自己也吹出了一头汗,却对农民无可奈何。
这故事编排得豪放,让穷人以穷为本,穷得光荣伟大,让后来读书的孩子们都想当穷人,其中的逻辑却不通。因为农民吃不饱饭便经不起出汗,而吃饱了饭,好不容易有了热量,一般不会傻乎乎地累一身汗,消耗自己,而后再去挨冻受饿。写这故事的人肯定没受过苦。明明不懂,还编故事,还有能耐让这么多人相信和学习这愚蠢的故事,这个人有问题。
但是人冷了,确实可以多吃多穿多盖,可以点起一把火,再不就烧汽车烧房子,反正有辙。就是最后真冻死了人,也着实地忙活一场,产生过许多奇想,变出了许多花招,表现了人的才华,给死增加不少价值和意义。
对付热则不一样,人突然显得无所作为。这里没有季节,一年到头,除了下雨和不下雨,差不多总是赤日炎炎。没有荫凉,树荫下和太阳地儿,有温差,没有温差的意义,前者四十度,后者五十度。没有早晚,凌晨三点半钟,仍然摄氏四十度以上。藏没处藏,躲没处躲。在这打不破冲不散不屈不挠的高温中,人一下子失去了平日里不安份守己非要惹是生非的劲头,变得格外俯贴顺从,容易被摆布。除了对热的常规反应,人的身体感觉好象内地人初入西藏,然后在珠峰反复冲顶而永远不得成功,缺氧,头如卡了个铁箍,勒疼且沉重,持久不肯散去,昏昏沉沉,不思作为,烦躁,困倦又难以入睡,最能睡的半夜也要醒几次,因为热,也好象不全是因为热。
一九七八年,国内还不知道空调为何物,我们早就以空调为生了。不过,这个地方一半时间没有电,我们和完整概念的热难舍难分,朝夕相处。
中国人智慧,好多人想了好多办法。比如尝试过室内放水降温增加湿度,房间里放十个盛满水的脸盆。三天后水蒸发过半,导至试验者全身爆发湿疹,全馆开会警示。国内发来孙子兵法的书,使馆人抢着看,企图依靠这千年的智慧,寻找启发找到对策。这炎热虽然恶劣,其实是亿万年的事儿,终未见有多少作为。
写于1990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