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 调 人 生  （连载十）

编者按：叶念伦校友著《对调人生》全文共99段，本站预计用20期陆续刊出，敬请留意。

我亲爱的萍，
    赵妈仍每次按时来我这里干活儿，在我有意同她的一些闲聊中，对她的情况有了一些了解。
    她丈夫的家乡，在西北的一个穷得没有姑娘愿意嫁过去的山沟里，村里的农民大部分都是近亲结婚。她丈夫到了四十多岁，才不得不与比自己大三岁的舅表姐赵妈结婚，三年后他们生下来一个痴呆的女儿。赵妈夫妻二人担心自己老了以后，这个傻闺女无人照顾，一心想给她找个好人家，死也瞑目了。但是农村嫁女要陪嫁，幻想把个傻闺女交代给个好人家，就需要更多的嫁妆。他们夫妻俩一心想多挣几个钱，好给女儿攒嫁妆，于是赵妈就跑到北京来做小时工，虽然劳累些，但比只在一家当保姆能多挣些钱。
    赵妈的丈夫心痛她在外面做事太辛苦，总想突然发个奇财，一下子解决了女儿的嫁妆用钱，让赵妈早些回乡同他颐养天年。于是他最近就赌了一回钱，结果把赵妈几年来从外面辛辛苦苦寄回去的几千块钱都输光了。赵妈得知此事后如五雷轰顶，茶饭无心，气闷终日，加上劳累过度，所以在我家突然昏倒了。
    我劝赵妈不要再给那么多的人家做小时工，就住在我这里，虽然事不多，我出去时帮我看个门，她在那几家每个月挣多少钱，我就给她多少钱。赵妈不肯干，说她是个辛苦命，闲不住，在我这里大部分时间无事可干，会更加想念“孩儿她爹和我那闺女”，而且那些老干部的子女们没时间管，的确需要她这样的人一周去照顾几次。
    我说那么她可以白天出去干小时工，晚上住在我这里。我晚上若出去，有她在家看个门也放心，她不必去那间条件那么差，冬天那么冷的小土坯屋了。劳累了一天，晚上有个舒服的休息地方。她也不干，说同她合租那间小土坯的老姐姐身世比她还惨，她的丈夫和儿子曾进都在一个私人煤窑里干活儿，由于老伴布注意安全措施，二人都在一次矿难瓦斯爆炸中死去。现在就她孤身一人，已在外面打工几十年，就是想尽量攒些钱，以后有朝一日在外面干不动了时，好有几个钱回老家养老送终。赵妈与她同命相连，每天晚上老姐妹两人在一起说个知心话儿，再冷再黑，精神上互相都是个很大的安慰。赵妈决心不把她陪到她干不动了回老家，是不会离开她的。
    ……
    你的托尼（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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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亲爱的托尼，
    你信上讲述的有关赵妈的情况，使我想起了在这里认识的一位大陆来的朋友王莉娜，她今年快六十岁了，出身于北京的一个祖上曾是满清王爷的老旗人家庭，五十五岁退休前是北京一个小学校的校长。
    她唯一的儿子高中毕业后，在香港的一家中资机构工作了三年，攒了一些钱，后来通过交学费上专门给外国人开的英语私立学校来到英国。他一边读书，一边一直在饭馆里给人家打工。
    王莉娜一退休就非要以探儿子的名义来英国。倒了探亲期满不走不行的时候，正巧中国方生了“六.四”事件，很多只顾打工吃饭，与政治毫不相关，但长期拘留又无着落，近几年从中国来到英国的人士，都利用这一机会申请“政治避难”，得到了英国政府发的一张“旅行证件”。上面规定他们可以居留英国，自由工作，并凭此证件去别国旅行。世界上唯一不能去的国家就是“中国”，否则此证件失效，他们将无资格再待在英国不走。王莉娜和他的儿子都加入了这一“难民”的行列，从而暂时解决了在英国的居留问题。
    但是她不能总同儿子住在租人家的房子里，尤其对到了结婚年龄的儿子找女朋友很不方便。后来她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在一位开了好几家餐馆的华人家里当保姆的工作。虽然吃住都在人家里，每天打扫卫生、洗衣服、带孩子、作饭，从早忙到晚，就没有个闲着的时候。渐渐地，主人发现她会做一手好饭，更不希望她走，许诺只要她好好干，会给她向英国的内务部申请到在人家里帮工的工作准证。这样连续四年干下来，她就可以拿到英国的永久居留，从而改变“难民”身份，既在英国居留无问题，又可以回中国。为了挣得这个自由，王莉娜每日拼命地干。但是毕竟年纪大了，终日上楼下楼，腿脚越来越不灵便，晚上一倒在床上就腰酸腿疼，很久不能入睡。她的休息日与儿子的又不是一天，因此有时到我这里来谈谈心，说起来她目前的处境常常泪汪汪的。但是我一直不能理解，为什么她在中国有退休金和房子住，本可以安安静静地颐养天年，却偏要待在这里受这份洋罪。
    ……
    你的萍（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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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亲爱的萍，
    这些天令我最兴奋不已的事，是结识了一位已经一百来岁的太监。
    我近来每天早上去北海公园跑步练功时，都见到一位看上去顶多六十多岁的老人，又矮又瘦，脸上白白净净的，健步如飞地绕着琼岛竞走。因为天天见面，我们从点头打招呼，到一起竞走小跑攀谈起来。
    人们都管他叫韩大爷，原来他出生于上各世纪初河北省的一个农村。由于家境贫寒，孩子又多，他六岁那年便被净了身，送进紫禁城当了个小太监。辛亥革命满清被推翻时，便被遣入了宫。他先在佛寺当了名小和尚，同时练就了一身轻功和武术工夫。后来还了俗。由于当时北京的自来水还没有装进每家每户，他便每日拉着从玉泉山来的一车泉水，到城中的胡同里去卖，并且讨了一名家境也很苦的乡下姑娘作老婆。当然他们两人不能生育，就抱了一个乡下人养不起的孩子作儿子。这个儿子解放后在区房管局当了名干部，一直同韩大爷老两口住在一起，对他们很孝顺。后来他自己也生儿育女，现在也当上了爷爷。他的孙子管韩大爷叫“老祖儿”，韩大爷教他的重孙子练武术。小家伙最近得了全区少儿武术比赛第一名。一家人四世同堂，倒也其乐融融。
    你们中文里可能名词最多的东西，就是韩大爷被净身掉的那个宝贝，而且有雅有俗，我最近从古汉语的学习中，才知道它在文言文中比较文明的名词叫“那话儿”，这也符合我们英国人含蓄的禀性。韩大爷告诉我，他入宫前“那话儿”被专业净身师傅割掉后，根据他们这一行的风俗，由净身师傅泡在一种特制的防腐药水里保留，等该位太监死后还给他一起埋葬，以示父母给的完身一件不少，全部入土为安。
    韩大爷的净身师傅死得比他早，临终时把他的“那话儿”还给了他，由他自己一直保留至今。
    文化大革命时，街道上的革委会组织忆苦思甜大会，要韩大爷把他的“那话儿”拿出来，作为控诉旧社会苦大仇深的穷人受压迫，受侮辱和受剥削的阶级斗争活教材。韩大爷当着那么多的街道老大妈的面脸憋得通红，闷了好一阵，突然站起来，扭头儿就走，在床上一连躺了好几天才出来见人，以后无人敢再向他提起要看“那话儿”了。
    ……
    你的托尼（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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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亲爱的托尼，
    我最近被确诊怀孕了，肯定是克拉克的。我自己也拿不定主意到底要不要这个孩子，尤其是克拉克向我说明了他的颇为极端的理由之后。他认为全人类正在走向必然的毁灭：
    原因之一，是已无法改变的西方社会的“民主”政治体制和“福利社会制度”，将肯定导致这种社会制度的必然灭亡。但是近几十年人类社会对于其他种种社会制度的尝试，又证明那些制度更无生命力。东欧和前苏联的巨变，证明生活在其他社会制度下的，代表人类未来的年轻一代，盲目地向往着其实也必将灭亡的西方社会。所以人类社会已经毫无希望。
    原因之二，恰因人类是万物之灵长，其文明和科技越发展，随着其对现代化生活水平的追求欲的不断膨胀，他们也必然成为毁灭这个世界和其本身的，破坏力最大的动物。事实证明他们不但自己之间从不间断地钩心斗角，甚至用最现代化的武器互相残杀；而且每个国家每日都在大规模地群屠猪牛羊鸡鸭鱼等其他肉食动物。同时其污染正在无法挽回地破坏着大自然的生态平衡。对于这样一种极其罪恶的动物，终将自取灭亡，否则天理不公。
    基于这种信念，克拉克认为也许我们这一代人活着的时候，人类还不会毁灭。因此我们应该尽量享受生活，不把这种享受建筑在损害他人的利益上，就已经是很道德了。但是如果我们再为行将灭亡的人类繁衍后代，就等于把一个可怜的无辜小生命，带到一个他肯定会遇到很多劫难，甚至可能直接遭受灭顶之灾的世界上。这是对后代的极其不负责任和残忍的表现。因此他克拉克绝对不要任何后代，如果不慎使一个女人怀上了他的孩子，他一定要千方百计地把这个孩子在未出生前堕掉，这才是对他最大的爱护。
    说实在的，我找不到充分的理由去批驳他的理论。但是我似乎闻到了美国的“人民圣诞教”和“大卫教派”的味道儿；同时更感到，他不是能够与我厮守终生的人。如果我们有了共同的孩子，小生命将至少会遭受到单亲家庭的痛苦。因此我也倾向于堕胎。你说呢，托尼？
    你的萍（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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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亲爱的萍，
    尽管极端，克拉克的有些想法却在西方颇具代表性。尤其是只重享受现实生活，不愿意承担繁衍下一代的社会责任的人生哲学，在白人中特别普遍。这类人作起事来，仍有我们盎格鲁撒克逊人的那种极其认真负责的态度，但整个人生观却已是玩世不恭，私生活不能再受到家庭和孩子的束缚。其结果吃亏的是女方，当她们也受不了独撑生计，和抚养子女的双重重负时，就会去找其他的男人，或者干脆对孩子的养育放任自流。无论怎样，年轻的一代都不会在正常的家庭环境中成长，心理上产生变态，家庭观念薄弱，与上一代之间存着巨大的代沟。你不但根本期盼不到“养儿防老”，他们长大后每年圣诞节能来同你吃上一顿饭，就算是最孝顺的了。
    我到是很羡慕你们中国对于家庭的很多传统的道德观念，和目前大部分仍算稳定的家庭关系。这种正常和睦的家庭环境，对于孩子们的健康成长是十分有益的。你若要生个孩子，就应该对他的身心成长负责。同一位全心全意与你共度余生的好丈夫组成一个稳定的家庭，是生育下一代的先决条件。而这样的男人在当今的西方已是凤毛麟角。从你描述的克拉克的为人，尽管他有很多优点，我可以肯定他不是这样的男人。你若想有个稳定的家庭，认认真真地去生活下去，我劝你还是回到中国来，从长计议。
    你若一时仍不打算回来，如果我是你，就会立刻去堕胎。然后继续奋斗一阵，争取把底子打得厚一些，再决定是否留英国。我认为你下一步应该作的最现实的一件事情，就是尽快弄到五千英镑，把从政府那里买下房子的贷款定金交了，使其成为你自己的财产。伦敦的房价从长远看只会长不会落，英国那可能是世界上最健全成熟的有关法律，会保证你万无一失。将来你无论定居英国换大房子，还是决定回中国，把房子卖了都一定会有钱赚。房子越早成为你的财产你越划算，因为交房租的时间越长，就等于丢出去拿不回来的钱越多。而即使是靠贷款还钱来维持自己的财产，将来一旦卖掉，也一定会把已付出的钱拿回来还有赚头儿。另外，因为你已经交过一阵房租，政府以两万英镑优惠卖给你，你若从私人手里买同样的房子，至少要付三万。因此你即使买了马上转手卖掉，也至少会赚到一万。你若筹措这五千英镑钱有困难，作为你的朋友，我可以考虑先借给你一些。
    你的萍（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