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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山祭
刘惠杰
我第一次爬香山,十一岁。骑车一路西行,过了植物园以后,上坡开始十分吃力,知道香山不远了,也累了,小腿要抽筋,这时候要呐喊几声,给自己鼓励。路上没有人,偶尔一个从山上骑车下来的,也是紧握着车把,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路况,生怕冲下来的速度太猛,刹不住。 北京香山,远离市区喧闹,是那时一般北京人可以去的最远的一处景区。秋天去时,碧云寺里的风搅动松柏,舞蹈枝梢树冠,在几乎绝对无人的寂静中发出奇奇怪怪的吟唱。 二○一四年八月三十日,北京外国语学院附属外国语学校一九六四年入学小学部的同学和老师携家属并嘉宾九十余位,在香山饭店聚会,纪念入学五十周年。 这是我接触最多的一个同学群。五十年了,来来往往不断,看一下自己的日程,老是有和他们有交合。按说时间久了,什么就都淡了,即便是失去挚爱的爱人、失去至亲的亲人这样激烈的情绪也要渐渐地淡了,中国特色窝儿里斗的文化传统更是应该把这样一些不管怎么折腾也保持着自信、自视纯洁的人分崩离析。可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百多同学一直联系着。此次到会的同学,组织聚会和到会的,嘴里在温情地慰问没有到会的同学,心里都在骂;没有到会的不管嘴上说了还是没说,都歉疚。面对这样美好、珍贵的同学之间或者人之间的友好情谊,人的反应都相当可爱。 我们年级人称“五连”,这个名字形成在一九七○年前后,这也许是我们最好的时候,英俊少年,二八的姑娘,浑身有着使不完的劲儿,什么都要争最好,以后在学校留下了一个“老五连”的好名声。老师大都很喜欢我们,后来的学生都知道,外附历史上曾经有过这么一个非常优秀的年级。原来不熟悉我们、非常挑剔的学长们后来也欣然同意,五连可以是外附的优秀代表。我们对有这样的待遇不感到奇怪,也许我们老是听到类似的赞扬,也许,我们就是当得起吧。 很难用中国流行的定义诠释这个人群。官儿,钱,势力,关系,黑社会,潜规则…… 我们都不怎么出色。可是,我们学历都很好,随便拉一个出来,就是一顶级名牌大学的博士,或者是这个学校的博士生导师。他(她)走过来,不和你侃学问,他(她)说他(她)一直在找当年和平门桥东南那家那样儿的老豆腐,那一次和你一起吃的那种,牛肉汁儿味儿浓啊,那韭菜花儿…… 他(她)作梦都想,馋死了。为聚会设了一个微信群,不知谁开了个头儿,写诗写了“愁”,和诗的蜂拥而上,把个“愁”字咬住不放,蔓延开来,接二连三,没完没了。 爬香山我是不行了。听医生话里的意思,爬山于健康没有特别的益处,一定要爬,多半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我本来不好动,也就不爬了。外附人也有爬山的,我发现家属更能爬,胡文学的先生余中先走路嗖嗖的,说疾步如飞,夸张不了多少。方卫平要表现自己身体好,来了两天,爬了两次鬼见愁。 老同学交往,必有一个召集人。五连现在的核心召集人是方卫平。十多年来,他一直这么召集,不辞辛苦。他协同宋协民和党政几个人,老是想着找个由头,把年级的人弄在一起热闹。同学情谊贵重,能在熟悉的人群中鉴定自己,修养身心,同时携手亲密,分享美好的记忆和淳朴的感情,是值得特别珍视的人生部分,这应该是方卫平深层次的想法。 聚会的会场比较平淡和老套,杨壮博士讲话,凃为林博士讲话…… 季晓东讲话,宋岱讲话,后面这两位的名头儿可能更大一些,也没打问。《外附之歌》的钢琴曲不错,这么一提拔,有点儿殿堂的感觉。 我也讲了几句。为聚会专门出了一本书,名《吾时念》。此书成书,杨建西和余中先、胡文学夫妇出了大力气。前者设计出书印刷,后者审稿,极其用心,极其认真,一丝不苟,没有这三个人,没有这书。之前我参与为外附编了文集《天上的学校》和大型画册《世界有我们就更美丽》,比较而言,《吾时念》精美,质量好,编辑过程愉快,满意。 因为不公开发行,大家下笔轻松了些,我一字一句地读,知道了好多以前不知道的事,有很多亲切和感悟。这么一些人,坦白地把自己告诉你,是一种大流量毋庸解码的交流,我因为被信任而感动。 《吾时念》这个名字是杨建西起的,有了出书的想法的第二天就有了这个名字,没有争议。书的整体设计一开始就这样,也没有大的改动。杨建西与我们失联将近四十年,我们在文化层面上没有隔阂。 除了设计书印书,杨建西还设计了一套茶具,作为聚会纪念品,他夜行千里,亲赴景德镇生产现场的窑上坐镇监制。一升容积的壶代表“一生”,印了学校的大门,也代表学校;四个杯子印了四个班学生的头像,取“一生(升)一辈子(杯子)”之意。他说,壶,还与“福”谐音,有另外意义上的吉利。我觉得牵强,发音不清楚的不是外附人,非得大舌头了,才能把两个音捏股在一起。杨建西和大家同学两年就失联,原本学法语,看来欧洲文化是全废了,弄了一身的国学。 壶和杯子特别可爱,质量也很好,已经用上了。麻烦的是,喝茶的每每拿起杯子就要举高了转着研究,就要问,这个显老的是谁呀?才十岁眼神就这么深刻?这小姑娘俏啊,长大了准好看,她是谁呀?五十年了,认自己都费劲,认不全了。 香山裹入了中国商品市场经济,白天人多如潮涌。这几年跟我问路的人多了,又有人上前问了:大哥,香山的红叶在哪儿啊?我哼哼哈哈。我想说这儿本来就没红叶,就算有,人比红叶多,不如在家里种一棵什么,想怎么看就怎么看。话说出来伤人,就没说。 上午报到入住,拥抱,自助午餐,说话,合影,仪式,听讲话,晚宴,祝酒,给老师鼓掌,唱歌…… 入夜很感疲倦。窗外的香山此时恢复了往昔的宁静,月色衬出的山林轮廓依然是多少年前的样子,入秋了,隐在夜色中的山频频地送来凉意。那一次,我从和平里家中骑自行车到香山,爬上鬼见愁,是鬼见愁上最小的孩子,然后骑车原路返回,晚上照常玩官兵捉贼,没有疲劳,只有自豪。 从二○○四年“大潮”大聚会迄此,过去了十年。大多数人的形象都明显有了岁月的痕迹。时间流逝,逝者如斯,从来令人伤感。不过,我们其实想得不多,我们在一般人都必须做的事情上,一向只会比一般人做得好很多。 我在晚宴前,呼吁学一样乐器。没几个人响应。我再呼吁一遍。 中国历史给我们造成了很多缺憾,最值得我们找回来的、我们还来得及找回来的,是音乐。马上拿起一样乐器,什么乐器都可以,别下滑到葫芦丝就成。玩乐器,感官享受,锻炼身体,方便交际,有百利而无一害。 我们同学在一起,老忆旧、喝酒,单调了,也快喝不动了。如果我们合奏一曲什么,或者合奏一个晚上,或者在天安门广场快闪,或者约英国大提琴师和阿根廷排箫演奏家在埃菲尔铁塔下,或者十年后以演出的形式重聚香山,让音乐伴随我们的人生,那我们生活中可能发生的正能量怎么估计都不会过高啊。
二○一四年九月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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