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纯 第一次见到华纯,看见她在学校里参加劳动改造。 文化大革命初期。我十来岁,她应该不到三十岁。 她和几个被改造的老师在一起推车。一车挖防空洞挖出来的渣土,从院子里面推到大门口,卸车。她身材修长,比学校里其他女老师高半头,穿了一身很合身的64式灰色海军军装,系一条外国图案的真丝围巾,没有劳动人民的力气,随着车身的惯性不自主地摇摇摆摆,脸红扑扑的,低着头,非常卖力气。 我顿时对她有了好感。 我要是被劳改,一准是腰里系一根旧麻绳,外头的衣服永远不换洗,灰头土脸,干活始终拿着干活儿的样子,但是肯定最不出活儿。 华纯不是。她的真丝围巾轻曼地飘,她的头发轻松地甩。在充满敌意的环境中,能这样,好比江竹筠被枪决之前的认真梳洗打扮,并且计较一根乱发。这无疑比一般人有更高尚的生活态度。 之前之后华纯被劳动改造过若干次,不是因为出身不好,就是遇见不平,忍不住了就说,说了话就中人家的埋伏。 她那次的罪名我不知道。多少年以后,我问她是怎么一回事。或者照现在的说法,你图什么?她淡淡地说,过去的事了。 中国人,不愿意说过去的事。以为过去过于沉重和肮脏,棺材板里的东西,抖落什么?过去了便过去了。 其实我们错了。如果那样充满垃圾的漫长的人类文明历史,和我们翻了一页月份牌揉巴揉巴丢进字纸篓里一样容易被忘记,我们将来面临的后果可能非常糟糕。我们可能会把一堆恶臭的垃圾顶在头上炫耀。 后来,华纯教我们法语。文化大革命的教学,都是生活中不常见的政治词汇,没有生活词汇基础,学了半天,一时半会儿用不上,不能见人就喊“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华纯是教学认真的一个老师,而且除了规定课程,老有些让我们喜欢的教学内容。 一天,班上有谁迟到了,因为路上遭遇小流氓劫钱。华纯请迟到的同学坐下,然后在黑板上列出相关的词汇:流氓、钱包、抢劫者、骗子、无政府、监狱…… 当时教这些是绝对需要一些胆量的,也可能因此又被劳动改造。但是这些词儿有用,当时就知道,我们今天还用着。我们受启发,也壮着胆儿提问,想知道怎么骂人,要学最常用最能表达自己的那种。华纯说有更粗鲁的词儿,但是“少教养”已经够用了。 华纯没有唱歌的嗓子,可是经常找到一些外国歌曲教我们。东西方隔断几十年,中国穿了十八层隔离衣,不知道她用了什么神通。学过喀麦隆的国歌,不好唱,调还记得一半儿,词除了第一句,都忘了。学过《里昂缫丝工人之歌》,工人的歌,无产阶级的歌,政治上没问题,不过应该是法国资产阶级革命初期的作品,歌词里还有对神权的反抗:“歌唱主的时候,你们穿着绣金的祭披……
可当我们入葬的时候,连铺垫都没有……我们光着身子呀……你们的统治完了!该我们了……我们现在开始织造你们的装殓……我们是缫丝工人……我们再不会光着身子了!”多少年,这歌一直是我的杀手锏,知道这歌的法国人不到万分之一,会唱的迄未见过,可这歌确实曾经被万人咏唱,而且我不管走调走了有多远,能差不多完整地唱下来。这么说吧,好比一个法国农民,站到跟前,用中文给我们背诵《南华经》,背了十分钟,轻松流畅,一字不差,效果太强烈了。 班上的女同学喜欢和华纯泡在一起,都觉着华纯是个好人,现在她们还在说她的好话。 一九七一年,初中毕业,前途渺茫。毕业合影的时候,不知怎么,她和我站在一起,她对着镜头,似乎不经意地说,“别过了苏州街,就不认这儿的人了”。她让我明白我可能可以直接上大学。 以后便难得和华纯见面了。同学聚会,老要问“华纯怎么样了”,在座的总有人知道她的消息。
我们很早就不叫她华老师了。 她的两个女儿都在国外,经常邀她出去。 她的孩子小的时候,我们有几次去她家里看望。我们出来,她一定在三楼的阳台上,让怀中的孩子和我们招手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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