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之二十九
不堪回首的初中岁月
杨芳林
如我在上篇连载中所说，小学几年我的学习成绩在班上总是拔尖儿的，在全县会考也是名列前茅。可是当我毫不费力地考上了重点初中，学习一个月之后就觉得学习不太顺利，再稍后甚至感觉很吃力，因为班上集中了全县各小学来的尖子，教学进度又快，自己的思想还没从小学“转型”到初中，再想名列前茅谈何容易，便觉得今不如昔，常常想起小学时的风光体面，而不是主动地查找原因，与时俱进，争取学得更好。觉得反正不能拔尖，过得去就行了。有了这种想法，学习的劲头就不大了，就不想争上游了，很快就滑到中游了。就在这个时候，出了一件几乎决定我一生命运的大事。
1950年年底，抗美援朝战争已进行了近两个月。我们虽是初一新生，却非常关心战争的消息。中国人民志愿军在打击美国侵略者的战场上取得的每一个胜利都鼓舞着我们，激动着我们，美国帝国主义者狂轰滥炸我东北的人民和我们的近邻朝鲜使我们难以容忍。我真希望自己能像志愿军一样冒着敌人的炮火冲锋陷阵。这时上级来了指示，号召学生参加军事干部学校学习，目的是为抗美援朝准备军事干部。我一听到这个消息，不禁喜出望外，连忙写了要求参干的决心书交给了班主任老师。几天过去了，见老师似乎对我的要求不理不睬，于是又在一个星期内一连写了三份决心书交了上去，并哭着找了教导主任和校长表示决心。校长说：“你的热情和决心很使我们感动，但你年龄不够，人家要从初三开始招生，你刚初一。” 我现在已经记不清我是怎么软磨硬泡的了，反正在一个星期六的下午，班主任对我说：“你的要求学校领导已经批准。”又说：“但考虑到你父母只有你一个孩子，恐怕他们不会同意。你先回去问问他们吧。” 我听了班主任的话既高兴又发愁。高兴的是我如愿以偿，学校同意我去军事干校了；发愁的是家庭这一关怎么过？我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离开学校，走了20里路在天黑前赶到了家。
那天我晚饭吃得很少，这引起我母亲的注意，问我哪儿不舒服。我说：“那我就说了吧，反正迟早要说的。” 我于是就把上级办军干校的目的、招收什么样的人以及我已获学校批准、很快就要离开家乡等一大套准备好的话全盘托出。还说我这是走之前回来告诉你们一声，希望你们不用为我担心，我已经长大了。我说完了，大约两分钟没人做声。突然我奶奶大哭起来，我爷爷说简直反天了，这么大的事你竟敢自作主张。我父亲平时爱说话，可是那天晚上只说了一句话：“我赶明儿找你们学校去。”我最怕的就是这句话。因为到学校一闹，我肯定去不成，弄得满城风雨，我在学校的日子还怎么过。接着全家人有的唧唧喳喳，有的说话声大，我的母亲和奶奶则是哭哭啼啼。我家是个十几口人的大家庭，有两个叔叔、两个婶婶、好几个堂弟堂妹，没吃完饭的人饭也不吃了，碗也忘了洗。我知道这下完了，我绝对拗不过他们，我也不敢再拗下去。我也没勇气斩钉截铁地说“你们管不着”而离家出走。
我整整一夜未合眼，脑子里只跳动着一个问题：怎么办？
第二天（星期日）晚上按学校规定学生必须回校。我对祖父母和父母说：“你们不让我去军事干校，我有什么脸再回学校？干脆我就不上学了，就在家干活吧。”这样我就在家干起了农活。我什么都干，大人的活儿我也拼命去干。我们家那头大黑牛，动不动就发起它的牛脾气，爱顶人，妇女根本不敢走近它，一般的男人也不敢使用它。我为了表示从此不再上学而在家种田的决心，竟然仗着胆子去喂大黑牛，甚至用它拉过车，幸好没出过事儿。我再也不提上学了，更不提去什么军事干校了。一提军事干校我就心跳，就脸发热，觉得说话不算话，没脸去见老师和同学。一学期结束了，春节过后，又是一个新学期的开始，不过新学期对我是没啥意义了，我只关心我的农活，再苦再累我从不抱怨，一心想让家里人觉得我已是干活能手，家里离不开我，就不会赶我回学校。
在家干活有它的乐趣，吃嘛嘛香，躺下就睡着，没什么考试和争名次的问题，也没有学校清规戒律的管束，更没有学生之间矛盾的干扰，一家一户地单干很自由，不再交地主租子，除了上缴点儿公粮，劳动所得全归自己。现在就已经不愁吃穿，我很快便会成为壮劳力，日子会越过越好，至少不会比别人差的。老师们，再见了！我说话不算话，等于军人开了小差，我对不起你们！书本呢，去你们的吧，我不需要你们了。同学们，你们怎么笑话我都可以，随你们的便吧，反正我听不见了，
转眼到了阴历三月中，新学期开学已快两个月了。一天，我正用手推车往地里推粪，有人在后面大喊叫我停下。我转身一看，原来是邻村的一个小学同学，他在初中和我同一个年级。他非常恳切地对我说，他是校长和我的班主任特地派来叫我回去继续上学的。还说，学校考虑到你落下的功课太多，就不要跟原班上课了，正巧春节后又招了一个春季班，你到那个班正合适。
我是铁了心不再上学了，可是当我把那个同学的话告诉我父亲和爷爷后，我父亲见我留在家里干活的态度坚决，没有逼着我回校，只说让我再好好想想自己决定。可是我爷爷一听，火冒三丈，说你缺课几个月，又没请假，人家学校不但没开除你，还主动派人叫你回去接茬往下念，这么好心肠的人哪里去找？这么好的机会哪里去找？你非回去不可！不回去对不起学校，不回去对不起我们全家。我们都盼你有点出息，你却要跟我们一样“刨”一辈子“老土” ！
唉，我又何尝不想读书？我可曾是一个嗜书成癖的好学生啊！我可曾是一个远近闻名的小“才子” 啊！只是回校后这脸往哪儿搁呀？老天爷，真难死我了！
果然，回校后原来班上的几个调皮鬼和跟我常闹矛盾的几个男同学没有放过我。无论何时何地，一见到我就大声嚷嚷：“啊呀，这不是军事干校同学吗？您已经毕业啦？打死了几个美国鬼子？” 幸亏我到了新班，新班同学不管干校不干校的事儿，他们不知道我的底细，对这件事情不感兴趣，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我把教室当作避风港，课后也尽可能赖在教室里。时间一长，我的脸皮也变厚了，人家提到军事干校也无所谓了。同时却产生了一种错误认识：参加军事干校一事给学校带来这么多麻烦，大家都知道我是不守信用的人，老师们对我一定会“另眼看待”的。我表现再好也没用了。于是对待学习马马乎乎，得过且过，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巴不得明天就毕业离校。
到了初二，我又和班上一些调皮捣蛋的同学混到一起，成天浑浑噩噩，无视学校规章制度，不遵守课堂纪律，堂上偷看旧小说，周日下午不按时返校，不按时就寝，不按时起床，不参加规定的晨炼；学校规定不许课后无故出校门，更不准去剧院看戏，可我课后一有空就到校外游玩，常去剧场“拾大麦”（剧场最后半小时让人免费进去，此时进去看戏称为“拾大麦”）。我们学生宿舍在一个小岛上，周围的芦苇丛中停放着渔民捕鱼用的大木盆和小船，还有撑船用的竹篙。学校三令五申严禁乱使人家的捕鱼工具，怕妨碍人家干活，更怕学生淹死。可是我多次去划船和木盆，几次翻船、翻盆落水，像落汤鸡似的跑回宿舍。老师们批评我，我还顶嘴，说我会游泳，淹不死。就是淹死了也不会让你们抵命。总之我们几个“闹将”沆瀣一气，搅得班上乌烟瘴气，甚至影响到全校。我根本听不进老师们的教导，也不接受同学们的帮助，结果受到全校大会公开点名批评，我还不服气，竟然走上讲台同校长争论。结果初二学年的家庭报告书上的学习成绩由初一的较好降到了一般，操行栏里竟赫然写了个“丙”字。实际上，学校还没有发现我的另一个大问题，那就是我曾经“舍己为人”替人考试，把自己的期末英语试卷和历史试卷写上我的一个学习很差的铁哥儿们的名字，他把他的考卷写上我的名字，这样期末成绩和平时成绩一总评，我这两门的学期成绩理所当然地下降为“良”。而那个同学因我的“帮助”，学期成绩也就勉强及格了。我还认为那是为同学“两肋插刀”，做了一件大好事。幸亏那两位改卷的任课老师粗心，没有发现试卷中的蹊跷。可悲的是，这一切我祖父母、父母毫无所知，他们从来不问我的学习情况，总以为我跟私塾和小学时一样是个用功学习、听老师话听家长话的好孩子呢。那么我自己当时心里到底怎么想的呢？我其实心里非常难受，真后悔落到这个地步，可是又无力自拔。就这样好不容易熬到毕业。我下定决心离我这些哥们儿远一些。需要说明的是，我从来不认为我是他们带坏的，我决不怪罪他们，我们是相互影响的。但我清楚，再和他们一起进入高中，还可能相互影响下去，那就大大地不妙了。所以我决心离开家乡，到遥远的省城南京考高中。
由于我的小学阶段学习基础好，初中成绩还算不错，尤其是语文、英语等文科成绩很好，所以比较容易地考上了南京市第八中学的高中。我决心把上高中作为我的生活和学习的转折点，我一定要恢复小学时代的精神状态，我一定要洗刷掉初中时的耻辱，争取做一个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好学生，争取加入共青团。我心里常常叫着自己的名字说：“杨芳林，杨芳林，你可不能再走老路、再浑下去了，不可以再找一些不能自律的同学沆瀣一气，否则怎么对得起远在家乡一年到头脸朝黄土背朝天以血汗钱供你读书的祖父母和父母？又怎能对得起全国所有像他们一样的劳动人民呢？难道他们要用血和汗培养出一个不走正道的对国家对家庭不但无益而且有害的人吗？” 我从上高中的第一天起就开始严格要求自己，每天晚上都要躺在床上回顾一下一天的生活，看看有无言行不一的地方，我体会到了我私塾里学过的孟子语录“吾日三省吾身”的好处。高中三年，我的成绩一年比一年好。我热爱集体，尊敬老师，能够严格遵守规章制度，热心公益活动，做好社会工作，又能从思想上学习上帮助后进同学。高一下学期入了团，后来又陆续帮助并发展了五名同学加入了团组织；高二下学期因救起落水儿童受全校表扬，还因积极参加修建南京五台山体育场的劳动又一次受全校表扬；毕业时被保送北京外国语学院。请读者不要误会，我不是借机自吹一通，我只想以此表明：青少年有极强的可塑性，只要有决心，是可以彻底地改正缺点，修正错误的，是可以迅速地取得较好成绩的。从我小学、初中和高中的表现，人们不难得出以下结论：
一. 人们，尤其是青少年，常有“马失前蹄”的时候，但往者不谏，来者可追，跌倒了爬起来，再前进，照样可以成为胜利者。
二. 克服严重缺点、纠正严重错误是需要毅力和恒心的，是一件苦事，不会像清风中明月下散步闲谈那样使人舒坦，倒会像寒风中烈日下挑担拉车那样使人难熬。然而一旦克服了困难，取得了长足的进步，那种乐趣则是难以用言语来形容的。
三. 与朋友交往，必定相互影响。要以自己的优点去影响朋友，同时也要要虚心向朋友学习，不要被朋友的缺点和错误所左右。择友要慎重，可交则交，不可交则不交，对己对人都有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