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沟
刘惠杰
我一直住在北京北城外,刚出安定门的地方,如今这里车堵得水泄不通,机动车和自行车和行人站在一起长时间对视,而几十年前,我住的楼房的周围,还都是田地。
我家的北窗户外就是一块田地,宽几丈,长里说得有不到半里地。田地,安静,一条野狗从窗底下窜过去,也能听见它呼哧呼哧的喘息。
没有灌溉设施,靠天吃饭,种一茬麦子,种一茬玉米。每年都是一样。那时候雨水多,庄稼长得挺好,夜里听见它们劈劈啪啪拔节的声响。
这块田地再往北去,是一条沟,七十年代了,才起了个名,叫青年沟,沟里头也种庄稼,但是不保险,夏天雨水大了,庄稼就全淹了。但是,地闲着也是闲着,所以种了高粱,日常不用太多的照管,积了几尺的水也不怕绝了收成。
农民们住得不近,这里规划好了的,隔一二里地,不是机关宿舍,就是机关,三五里内肯定没有他们的住处,但是农民过节气,记性好,该来的时候肯定耽误不了。
秋天,这里的动静最多。收了玉米,接着整地,上粪,种麦子。农民们干活儿,除了吆喝牲口,不怎么出声。有时候,凑到窗子近前,看见外头突然有了几十个人,忙忙碌碌的,吓一跳。他们在现代化的楼房跟前干活儿,可能多少有些失常。
夏天和秋天,微风起处,庄稼的叶子哗哗啦啦地响,暴风雨来了,庄稼像波涛一样疯狂地翻滚。冬天,地里多多少少永远有些积雪,风扬起碎雪,有些俄罗斯大草原一样的苍凉,春天,被温暖洇湿的土地上面蒙蒙的泛出一层绿,不时地送来一股新鲜、亲切和受用的泥土气味。
后来,地里添了两处新坟。
我躲在窗户一侧,偷眼看下葬。
中国人下葬,好象搭台唱戏。披麻戴孝,烧明器,鼓乐齐奏。近亲们哭。哭的声音很大,穿云裂帛。来得时候,人在马车上,不是特别哀伤的样子,突然扑倒在新坟前,捶胸,拍地,前仰后翻,旁边的人扶起来的时候,几乎不醒人事。
从此以后,只要是庄稼不碍事的时候,两处新坟上经常出现热闹。没了下葬这一段,其它的内容都不少,哭声变成了唱,旁边的人也不扶了。有一次,带的明器多,风也大,火苗子窜起老高,呼呼地响,把秫秸和纸扬到了天上,上坟的人四下里跑。
中国人对死者的在意,一向夸张了些。农民比我们穷,烧那么些个东西,都要省吃简用,但是却有一种固执的对生命的尊重和歌颂。比起今日对死者的全不在意,送到没有管理的批发市场一样肮脏杂乱的地方摆弄一回,然后拉出去烧了,然后倒入万人坑,应该多有一些文明意义。
今天的人,好象不好意思让后来的人琢磨,胡里胡涂地赶紧走了算。
过了两年,上坟的人少了。上坟的日子里,坟跟前摆了几块蛋糕。我们已经上了学,从这里经过。有男孩子在女孩子面前逞强,鼓动着从坟上走过去。坟上面已经有了人踏踩过的痕迹。我并不十分害怕,但是有些犹豫,我不认识死者,无从爱与恨,我为什么要这样呢?我想不明白,也就没有踩。我喜欢的一个女孩子,对坟上走过的男孩子投去敬佩的眼神,我从此不喜欢她了。
青年沟的沟沿也算陡峻,随处不能上下,下沟和上沟都有专门的通道。
有一天,来了一个青年。春寒料峭,他脱去黑棉袄,露出一身腱子肉,活泥巴打砖坯,忽地把泥举过头顶,悠悠地摔下去,传过来吧吧的响,震得空气颤动。几天过去,在北面下沟的路的一侧,出现了一座新鲜的土房。我站在窗台上,远远看见土房子里来客了,房里房外地走动,几个人说着什么。又过了些时候,穿黑棉袄的小伙子身边,出现了个穿红棉袄的女人,女人白白嫩嫩,唧唧喳喳,第二年开春,太阳好的时候,女人敞着怀,让孩子含叼着奶,在小院子里转悠。
今天的一七一中学,以前是和平里三小,几排灰色的瓦房,大门朝东。
姐姐考高中,约了个伴儿,每天早上,到这灰色的瓦房房檐下温书。我想不出两个人在一起复习功课,怎么就好。
这个时间,妈妈在厨房热馒头,热粥,桌上放着家里那个兰色的闹钟,不时地看一眼。我说这表前两天不走了。妈不耐烦地说,你爸才拿出去修了。远远地看着姐不抬头,妈打开窗户,喊:“小翠子,你不吃饭了哎?”
不知什么时候,我长了力气,绕着窗户外头的地跑一圈,也不觉得什么了。
青年沟从这里朝西,没有修,露着生黄土,土坡上几棵榆树,六二年都被揪光了树叶扒光了皮,好像在地狱里面的通道,沟里偶尔有个人影,目光也很紧张,急匆匆地过往。向东,有很多新的城市建设,似乎是朝向阳光的一面。
我决定,沿着沟向东走,走到走不动的时候,沿原路返回。这样,我绝对不会迷路,路上不论什么时候,遇见危险就撤。我找了个伴儿,开始我的冒险。
我当时五岁。
世界真大。
鸟儿飞,空气流动,地上有草和野花,不同的建筑,很少碰到人。
我们过了一两座桥,走了很远的路,后来又见到了一座桥,再前面的沟又是很悲惨的样子了,沟两侧有垃圾和煤渣(后来知道,这里是和平里火车站),不能继续想前了。从沟里上来,这里有一家新建的商场(至今还在原来的地方),很大,好几进大厅。我本来准备跋山涉水,深山探宝,却意外地发现了繁华,心里喜滋滋的。
从出发地向东一公里,是和平街。一去一回,我们一共走了两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