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贝老师
霍伟
贝贝老师是个心地善良的老头。可当年我却没这么觉得。
进附小那年刚刚9岁,那以前没见过什么外国人,因为那时候的北京就没多少老外。和外国人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常让我产生一种莫名的不自在。还记得第一次上课的情形,当时学的什么早忘了,一直没忘的是那种紧张的感觉:开始教我们的是位Lady, 金毛绿眼,十指满涂蔻丹,至少8公分高的鞋跟尖尖细细,“刺破青天锷未残”。最难忍的是那身浓烈呛鼻的香水味儿,以我今天的经验,肯定不是Estee lauder 或 Body shop 等能让人愉悦轻松之类。所以她一巡行近前,我就心跳加速,忙不迭的屏气收声,状似取经路上屡屡被考验的唐僧:眼观鼻,鼻观心,外表镇定而实则方寸大乱!
后来又来了贝贝,更是雪上加霜。前面那个再不好,也还是位夫人,比起来贝贝干脆就是尊凶神!一头灰白的卷发,好象从来就没弄抻透过;粗大的黑框眼镜照今天看,绝对没经过形象顾问的指点:因为这么一架使后面的东西看起来简直就是旧小说上说的鹰鼻鹞眼。大肚子更别说了,60年代的标准坏人特征(加上他也洒让人窒息的香水)。于是只要兴致勃勃的贝贝一迈着他那标准的大步进来,我的情绪马上就掉到冰点!
西语课我就没好好上过。我猜贝贝这聪明老头儿一开始就注意到了。他不动声色,但会冷不丁的我Lope (老师们派给我的外国名字。说起来这也是在附小让我从头到尾不爽的原因,因为西语班的坏蛋们从来就没好好的叫过我,他们一直幸灾乐祸地叫我“萝卜”),可想而知,我不可能好好回答他。于是贝贝愈加开始琢磨我,我当然也愈加警惕地防范他。现在想来当年的样子一定够瞧:肯定是眼中充满敌意百倍警惕的小动物样。但老头儿并不以为忤。他不掩饰对我的喜爱,但这更让我不自在。贝贝在中国的时候一直单身,形单影只的独往独来,那年月和外国人的私交是大防,所以肯定没多少中国人和他交往。没朋友亲人相伴的日子真不知他是怎么过来的。贝贝曾带我到他的宿舍玩-----就是琉璃塔后面的那座,我看他墙上挂的老鹰风筝神游,他只好埋头看他的书。
冲突终于在积聚中爆发。那天老头儿一如既往的大踏步进来,我也一如既往的神不守舍;糟就糟在我没注意老头儿的神色,他肯定是遇到不快,没有了平日的沉着和耐性。我自顾在课桌下玩几个钢蹦儿,很快老头儿就有了反应:停下讲课命令我改正。我抬起头,正巧相遇周围几位模范同学谴责的眼光,这一下激起了我的斗志:倒驴不倒架,输理不能输势,怎么也得先撑一阵,败也要且战且退吧。我错判了形势,贝贝今天不准备姑息我,他大步走下讲台,敲着我的桌子重申指令。我一下成了全班注目的焦点。当然,这会儿聚集更多的是正义的目光,没人帮我。面对千夫所指,只能一意孤行。顽劣的态度终于激怒了老头儿,他开始强行收缴,我也奋不顾身地和贝贝死命相扑,我大哭,贝贝大叫,结果是我被带到了校长室,战斗对象换成校长,最终下场肯定惨不忍睹:一路挨批,彻底变成一只过街老鼠。
但受伤的不只是我。暴怒的老贝贝随后某天住进了友谊医院,直接病因好象是肺炎,但老师们一致认定和我有关。这在当时已是严重事端:贝贝老师是外宾,我已酿成了附小的“外交事件”。在一路声讨声中,此时最让人想不到的是贝贝老头儿的态度,和所有老师校长一致谴责的姿态相反,老头儿绝口不谈我的冒犯,反而毫不掩饰地表示对我的喜欢,他要老师们带我去医院。
因家长被传,可以想见我那时已是内外交困,度日如年。老师们都认为这是我的一线生机,立马叫我到办公室面授机宜,以慰老头儿心安。殊不知这又碰到了我另一块心病:如前所述,那年月不仅老外少,学外语的也让人稀罕,特别是我们这拨儿刚上三年级的毛孩子,会说外语,走到哪都跟杨立伟似的,特招人待见。这之前我得过一次猩红热,住了几天302医院,每天那些医生护士有事儿没事儿都会过来串串,笑呵呵的:吃饭怎么说啊?那睡觉呢?唱个外国歌吧?乐不可支的样子,弄的我跟个活猴儿似的。有这么段经历,再没心没肺的东西也不会乐意往医院去。这还只是其一,另一段说不出口的别扭就更别提了:为了让我出门体面点儿,老师还特别指明让我换上一件花毛衣(我老妈那时不知是怎么了,明明我上面已有两个姐姐了,还要照着女孩的样打扮我,老给我买花衣服,那件花扣子的毛衣我至今难忘)。那时的男孩已到了特淘气的年龄,互相取笑找茬是日常功课。我已被安了个提起来就让人气短的外国名字,在双方势均力敌的当口,被人大叫一声“萝卜”,别提有多泄气了,再穿件招人垢病的花衫,下场可想而知。所以那毛衣我早就不穿了,带到学校就扔在箱底,偏偏老师过目不忘,又和我妈有共同的审美取向,兴致勃勃地一定要把我变成一只活猴去赶场,怎能不招至我拼死抵抗?我记得当时受命而来的是西语班的张饰春老师,她到后来也没明白派给她的是件何等的倒霉差使(张老师是个好人,现已不在了。这让我常怀歉疚,小时候那么不懂事,给老师找了那么多麻烦,等我们长大了,会说对不起的时候,她却已不在了)。不管张老师怎么苦口婆心,我都坚决不从,结果张老师从兴致勃勃到满腔怒火,哪有这么油盐不进不可理喻的孩子?张老师想到一个大团圆的美满结局可能要砸在她手里,真急了,最后打电话去我家搬来我妈,那时我早已是“生死置之度外”了,正所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着实的让大人们碰了个钉子。
到此棋已下成死局。所有人都在喟叹怎么遇上这么个不识抬举的孩子?同时也在担心被大大刷了面子的贝贝老师会如何着恼?我也在忐忑中过了一个星期。
贝贝老师出院了!那天正在上课,忘了是谁一阵风般的进来把我叫了出去,说老头儿现在乐育堂等我。老师千叮咛万嘱咐不可一误再误,这次一定要向贝贝承认错误。我被押着一步步向乐育堂挪,满脑袋胡思乱想,不知道等着我的是什么。进门时我耷拉着脑袋,不敢抬头,不敢看老头儿盛怒的样子。贝贝老师早就站在门厅,显然一直在等我。一看见我他就张开手,几大步跨过来,一下把我抱起来揽在怀里,谁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戏剧性场面,谁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完满的结局。老师们都笑了,我看得出他们的释然和高兴。我却哭了,鼻涕一把泪一把,我知道这叫“涕泗横流”,是古人形容喜极而泣的。所以我还没忘关注一下贝贝老师。我突然觉得,老头儿的香水好象并不那么呛人,老头儿的臂膀也很温暖,尤其重要的一个发现:老头儿从远处看起来有些凶悍的眼神,贴近了,透出的竟是无限的慈爱和柔情!
斯人已去。但老头儿的慈爱却在我心中长留不灭。人若真的在天有灵,我相信贝贝老师知道当年那个捣蛋孩子对他的牵念一定会感到欣慰。
霍伟
男,1964年入学,西四
现在海南任某酒店总经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