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 事 如 歌
宋岱
1965年的秋天,我们这些9岁的孩子,跨进了北京外语附校的大门,从此开始了九年半的附校生活。这段岁月留给我们的是不尽的回忆和无限的话题,今天就想从这往事的长河中掬一捧歌声的浪花。
斯时教育颇为正规,所以音乐课必不可少。我们小学部的音乐老师是林爱琼,据说是归国华侨,应该是福建人,或者是广东人?那会儿是闹不清,前者的可能性大些。林老师说话细声细气,还带着明显的地域口音特征,不过听起来一点儿也不别扭,还挺悦耳。许是学音乐的缘故,话语也富有可听性。
最早学的歌曲大都是少儿类,名字记不清了,有一首《春雨》硕果仅存:“沙沙响,沙沙响,春雨撒在房檐上,房檐挂满小水珠,好像一串串的小铃铛。丁零当啷丁零当,丁零当啷丁零当……” 最后一句记不准了,大意是“农民伯伯又要开始种田忙”。歌词和曲调都很唯美,这在当时也不多见,当然最后一句还是现实了一把,让农民伯伯挽着裤腿、手拿稻秧走进这诗情画意中。现在想来,选这类歌曲大概是为了练声目的。
此后的歌曲中“革命”的字样多了起来。当时虽说文革尚未开始,但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早已在全国轰轰烈烈展开,“兴无灭资、教育要革命”的标语随处可见。在这种形式下,当然不可能再学带有“资产阶级思想”的歌曲了。
搬到小学楼以后,一层紧西头北边那间大屋就成了音乐教室,里面还有钢琴,我们每周一次的音乐课就在此进行。每次学新歌,林老师先讲解相关的背景,当然不光是音乐方面的,更多的是政治、历史方面的。之后林老师自弹自唱给同学们示范,大家有了感性认识,就开始分段逐句学唱。一般来说一堂课要学一首新歌,同时还要复习以前学过的。学唱《工人阶级硬骨头》这首歌时,林老师就讲大庆工人如何战天斗地,奋不顾身地扑灭油井大火的事迹。在她鼓动性的开场白之后,大家很快进入状态:“工人阶级硬骨头,跟着毛泽东我们向前走。坚定不移,艰苦奋斗,革命的路上永不停留。。。。。。我们是新时代的火车头”。也许是旋律简单、歌词上口,没多久就都会了。这首节奏明快、铿锵有力的歌曲,在课后很长一段时间仍在大家的嘴边停留。
“小斑鸠,咕咕咕,我家来了个好姑姑。同我吃的一锅饭,和我睡的一个屋。。。。。。要问她是哪一个,原来是下放的女干部。”这首歌应该是配合农村社教或者四清运动产生的,极具时代色彩。有趣的事发生了,尽管歌词政治味道十足,不知哪个(也许是哪几个)恶作剧的男生还是从中找到了“歪唱”的灵感。前面怎么改的记不住了, 最后一句变成“要问她是哪一个,台湾派来的女特务”,只觉得还挺合辙押韵而且诙谐挑皮。始作俑者无从考证,令人哭笑不得的是,歪唱版迅速流传,到后来好多人忘了正版却只记得它。有传闻说,当时其它学校也有相似唱法,不知是口口相传,还是心有灵犀不谋而合所致。
说到这儿,就必须提到让人难以释怀的新版《扫墓歌》。在那之前,每年的清明节各学校都组织扫墓活动,城里的学生大都去八宝山革命公墓。扫墓仪式中除了默哀和宣誓以外,最重要的就是唱旧版《扫墓歌》,其真正的歌名叫《烈士墓前》(袁鹰词赵行道曲)。这首歌大约人人会唱,但估计很少人能记全至今。为打开尘封的记忆,特抄录全部歌词。第一段:山鸟啼,红花开,阳光照大路,少先队员扫墓来。墓前想烈士,心潮正澎湃,意志如长虹,气节象松柏。头可断,身可碎,钢铁红心色不改。头可断,身可碎,钢铁红心色不改。第二段:东风吹,松枝摆,凝望烈士墓,烈士豪气依然在。革命传家宝,一代传一代,今日红领巾,正是第二代。革命火,传下来,朝阳花儿开不败。革命火,传下来,朝阳花儿开不败。
然而,1966年的清明节,我们却唱起了新的《扫墓歌》。它实际上是一段毛主席语录,由劫夫(?)谱了曲,随即当作扫墓之用。至于那首《烈士墓前》为何不唱了,谁也说不清楚,或许有着更深层的缘由。歌词开头部分如是说:“成千成万的先烈,为了人民的利益,在我们的前头英勇地牺牲了。”林老师和往常一样,没有急于教唱,她语气低沉,缓缓地讲起了革命烈士李白的故事,也就是电影《永不消失的电波》中男主人公的原型。抗日战争期间,在上海炎热的夏夜里,李白悄悄藏在狭小的阁楼间里向延安秘密发报。为了不引起敌人的注意,小阁楼的窗户被厚厚的黑布挡住。同时为了保证收发电报不致中断,没有极特殊情况不能走下阁楼。一次,在长时间等待上级回电过程中,极度焦渴的他不得已喝下自己的尿液。后来,他终于被发现了,敌人来逮捕他时,他正在发报。就在阁楼间的木门被砸开前的一瞬间他嚼碎了密电码咽了下去,他最后的一句电文是“亲爱的同志们,永别了”。他牺牲的时候还很年轻,而同样年轻的妻子也是他的战友已经有了身孕,当然这个尚未出生的孩子将永远见不到亲生的父亲了…….。故事讲到这里,所有的人屏住了呼吸,眼里噙着泪水。
不消说,这首带着满腔悲愤学会的歌,深深地嵌进了少年的胸膛。歌曲的前半段是对先烈们的缅怀,舒缓沉重;而后半段让活着的人们抬起了低垂的头,渐渐地聚拢到一起,为着理想为着信念开始了新的征程。“让我们高举起他们的旗帜,踏着他们的血迹前进吧。让我们高举起他们的旗帜,踏着他们的血迹前进吧。”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一浪高一浪的歌声恰如万丈波涛,汹涌澎湃势不可挡。大家忘情地唱着,唱着,不,不是在唱,而是在喊,在用心声呐喊。总有一种情怀使人景仰,总有一种崇高使人感怀,不管时空如何变幻,那一幕被牢牢地定格在历史的瞬间。也许林老师对那段故事印象不深了,毕竟要教那么多班级,可对这些十岁的孩子们来说,它会相伴终生,没齿难忘。
《歌唱二小放牛郎》也是那时候学的,许多人常常把它和电影《鸡毛信》在一起联想,我也是其中之一。在这里文字和旋律演化成活生生的视觉形象,二小就是海娃的模样,杀害他的日寇和《鸡毛信》里的敌人同样凶恶残暴。这首歌的曲调特别简单,还是劫夫所为,歌词共有七段,讲述了一个完整的真实故事。放牛郎王二小把敌人带进埋伏圈,自己也献出了生命。他当然地被看作是抗日英雄,不过即使在那时我们这些同龄人就觉得不仅如此。但除了这英雄的光环之外还有什么,却理不出个头绪。当英雄谁都向往,可面对必死无疑的结局你还能这样从容坦然吗?谁都不知道二小那时是怎么想的,但我们从歌中看到,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那样做了。。。。。。。“敌人把二小挑在枪尖,摔死在大石头的上边,我们那十三岁的二小,可怜他死得这样惨。” 每次唱到这里,总有一些同学,尤其是女生们已泣不成声。许多年以后,有一次偶然从电视里看到,一个近乎于专业水准的少年合唱团演唱这首歌。他们用多声部轮唱甚至是变奏来演绎,音色和演唱技巧完美无缺。然而在我们的脑海里,仍是那一幅简单安详的图画和诉说般的哼唱“牛儿还在山坡吃草,放牛的却不知那儿去了,不是他贪玩耍丢了牛,那放牛的孩子王二小。。。。。。”
1966年的夏天,放暑假前,校园里出现了大字报,小学部这边林老师也受到冲击。听到有针对林老师的大字报,我们马上跑去看究竟。大字报的标题还有印象,好像是《林爱琼爱富不爱“穷”》。 内容无甚新奇,无非是说她资产阶级思想严重,生活讲究、穿戴特殊,此外在教学当中宣扬了小资产阶级情调等等。或许那时我们尚属少不更事,完全被那些貌似有理、慷慨激情的文字搞胡涂了。林老师就是归国华侨嘛,若不爱国为何要回来;说到穿着,许多同学一直以为归国华侨都是如此,否则才奇怪,同时大家平素对此也没有怪异的感觉。当然,这些只能是心里所想,嘴上可不敢乱讲。好像在此之后她还给我们上过课,再见到时心里有种难以言表的滋味。当时在我们看来,被人点名示众、指责议论如天塌地陷一般,而她在课堂上的言谈举止却一如既往。
有关林爱琼老师和音乐课的记忆碎片还有不少,遗憾的是大都拼不成完整的情节,看来只好留到以后慢慢想吧。
还有件事情一直疑惑,按常理来讲正规学校一般都有合唱组织,可印象中丝毫没有小学部合唱队的踪影。也没听说我们周围有谁是合唱队的成员,或是学校举办过何种演出。倒是舞蹈队挺活跃的,一次小学部集体活动,五年级的女生还在小学楼前表演舞剑。或是自己太孤陋,或是真就没有?说不清,说不清。
对我们65年入学的“小三儿”来说,到文革开始入校虽然还不满一学年,可就是这段正规有序的附校生活,为后来的个人成长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学校里是否有过合唱队或自己是否未被选中已无大碍,重要的是音乐的种子已深深扎根于我们的心底。在那以后的漫长岁月中,无论是学农学工学军,还是高中毕业后插队、上学、参加工作直到若干年后的今天,歌声从未远离我们的生活。
说到这儿,思索已久的念头又冒了出来:我们校友间持续组织了丰富多彩的联谊活动并形成了常设机构,要是能组织一个合唱团该多好。不光了却过去的夙愿,还能为今天忙碌的生活凭添几分轻松,重要的是这种形式很可能成为维系友情增进交流的平台。
岁月如歌,歌如岁月,惟愿美好的歌声长伴始终。
写于2004年3月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