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寺资福院主持——金巴降错大喇嘛
鲁宝元
北京德胜门外有个藏传佛教的寺院——黄寺。史料记载,黄寺始建于清朝顺治9年,为达赖、班禅进京的驻在之所。
黄寺内有一座汉白玉石塔。石塔通体洁白,饰以金顶。宛如佛祖端坐在莲台之上。周围另有四座塔式经幢,犹如四尊菩萨侍立于佛祖身边。其美丽壮观,在北京的藏式佛塔中所仅见。这石塔建于乾隆45年,那年,六世班禅圆寂于北京,建了这座石塔保存他的衣冠。
黄寺的旁边还有一个叫“资福院”的院落。里面住着十来个喇嘛。据说那是达赖、班禅来北京的办事的人员。
我的旧家就在黄寺旁边的一个叫双旗杆的地方。出门就是黄寺。因此我的童年时代就与黄寺结下了不解之缘。黄寺的白塔是我心中的圣塔,也是我心中的佛。
我出生于1946年。三岁的时候,多少已经记事了。解放军包围了北京。北线前锋已经抵达元大都的遗址土城。而国军城外的阵地就在黄寺和我家的南面。零星的交火已是经常的事。家家都在院子里挖了防空洞。不知是为了不给解放军留下进攻的凭借,还是为了避免殃及百姓,国军命令阵地前的民房一律炸平。居民避居到黄寺资福院内,据说两军约定,一旦开战,黄寺不在交战之列。据母亲回忆说,那时父亲企图阻止国军炸我家的房子,说要找城防司令孙连仲讲理,结果差点挨了刺刀。后来只好老老实实搬进了黄寺。
我家被安排在黄寺资福院里院东偏殿的一间大房里,和主持金巴降错大喇嘛住的西偏殿正对着。从此,三岁多的我就经常见到一位五十多岁,慈眉善目的“喇嘛爷”了。那时候,祖父正在阜城门外一家叫“广庆当”的当铺做掌柜。当时的物价一日数涨,当铺已经无法经营,仅仅是没有关张而已。避居资福院后,祖父和金巴大喇嘛成了朋友。据祖父后来说,金巴大喇嘛出生于青海一个藏族家庭,自幼出家修行,精通佛理,后来派到黄寺资福院,逐渐晋升,成了主持。民国时代西藏和北京的往来,他都与闻过。而干了几十年当行的祖父一直和古玩、字画、珠宝以及各色人等打交道,知识和阅历也很丰富。两人很谈得来。外面的战事一触即发,出不了门,他们就常常一起忧虑时局,谈古论今。
战争的恐怖笼罩着北京,但对我们小孩子来说,搬到一座大庙里却是一件很快活的事。一会儿爬上钟鼓楼;一会儿围着大殿疯跑;一会儿又小心地溜进佛堂窥视帐幔里的佛像。
早晚喇嘛做法事,我们也会老实下来。大殿里,击鼓撞钟,喇嘛们正襟危坐,齐声诵经。我们谁都不敢出声,只是站在大殿外,好奇地向里面张望。塔院是禁地,谁都不能随便进。那座美丽的白塔总是给我以庄严、圣洁的感觉。
我们一帮小孩子最喜欢的是金巴大喇嘛,首先是他那棕色的面庞永远慈祥而和善,不管我们怎样闹哄,他都没有丝毫的厌烦。更主要的是他总是把佛像前换下的供果分给我们吃。
现在想起来,我们的福分非同一般,那些供果都是喇嘛诵过经,佛祖享用过的圣物。但就让我们这些孩子当作的普通的食物狼吞虎咽地充饥了。
在黄寺资福院的庇护下,我们躲过了战争的劫难。北京和平解放了。大人们都说是托金巴大喇嘛的福和佛爷的保佑。可是各家的房子已经炸掉了,还是无家可归,只好还住在黄寺资福院里。
但这回又赶上新鲜事了。解放军进驻,有一支队伍住进了寺庙的前院。开始大家都有点怕。民国时代,黄寺资福院军队进入,百姓避居的事虽然时有发生,见怪不怪。但也有危险的时候。有一回,不知是哪个军阀的队伍住了进来。当官的看到建庙时的石碑上镌刻着捐赠银两的施主姓名和银两数目。以为庙里很有钱,就把金巴大喇嘛绑了起来,逼他拿出那些银两来。任凭他怎样解释那是乾隆年间的事,那个当官的就是不信。直到那支军阀的队伍败走出京,金巴大喇嘛才获得自由。后来赶紧把石碑上捐赠银两的数目全都凿掉,只留着施主的姓名了。但是,金巴大喇嘛对解放军的进驻,处之泰然。只是寺里就更见热闹了。除了喇嘛早晚的诵经礼佛声,又多了嘹亮的军号声和队伍的军歌声。金巴大喇嘛也不讨厌,一些小战士好奇,问他有关藏传佛教的事情,他都悉心说明。因此,喇嘛、军队、百姓相处融洽。最受宠的是我们这些孩子,金巴大喇嘛一叫,我们立刻跑去领受供果;解放军一吹开饭号,我们就拿着小碗到那里蹭饭。这样的日子过了有小半年。后来政府救济,安置我家租住到一个菜园主的两间东房里,这才离开了黄寺资福院。不久解放军有了正式的驻地,也撤离了。
虽然不住黄寺资福院了,但我们这些在那住过的孩子仍然把那里当成自己的乐园,随时都跑进去玩。记得小学的时候,有一回恶作剧,用竹竿子去捅房檐下的马蜂窝,弄得马蜂满院子飞,蛰了一位老喇嘛的头。我们吓得慌忙逃走,苦忍了好几天不敢再去。后来当我们怀着忐忑的心情再去的时候,金巴大喇嘛并没有责备。照样给大家分了供果。
随着西藏和平解放,达赖、班禅与中央政府联系的增加,金巴大喇嘛开始受到政府的重视。50年代初期,达赖、班禅来京晋见毛主席,金巴大喇嘛受命作陪。不久我们就看到了他的客厅里挂起了与毛主席、达赖、班禅的大幅合影。以后又做了北京市政协委员,时常出席政府的会议。在寺庙的管理上也受过宗教部门的表彰,主要是生产活动搞得好,喇嘛们的生活基本上自给自足。其实,黄寺资福院一直不靠施舍,解放前后都是金巴大喇嘛组织大家耕种寺庙所属的土地,满足清贫的生活。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黄寺资福院每年一度的重要的佛事活动,就是制作一种丸药。制作是在经堂里进行的,要用很多味藏药,其中最贵重的一味是藏红花。在金巴大喇嘛的率领下,全体喇嘛七七四十九天,斋戒沐浴,一边念诵经文,一边揉制药丸。药成后免费发送。那药丸可以治疗风湿之类的疾病。施舍时,人群蜂拥而至,总是供不应求。当时黄寺资福院的这一善举是闻名北京的。
50年代后期,我上初中的时候,市政府给金巴大喇嘛配备了一台电视机。他并不独自享用,特别开辟了一座配殿放置电视,预备许多板凳,招呼周围的街坊去观看。每到晚上,来看电视的人挤满了屋子,金巴大喇嘛总是把留给自己的席位让给老年人。记得这一年的春节,我也去看,节目中有个叫“双下山”的戏剧,演的是一个尼姑和一个和尚相约下山还俗的故事。当时算是一个反封建的好戏。但却引起了众位喇嘛的愤怒,看到和尚背着尼姑过河的情节时,一位喇嘛指着荧屏怒斥道:“你也配做出家人,别给佛祖丢脸啦。”站起来拂袖而去。另一位喇嘛就想把电视关掉,出去请示金巴大喇嘛,金巴大喇嘛说,出家人不看就是了。不要关了电视,让来的街坊扫兴。幸好那个小戏一会儿就演完了,大家也就一直看到节目结束。
50年代末,祖父离开北京,到外地叔叔家常住。逢年过节到黄寺资福院看望金巴大喇嘛的事,就交给了我。有时带同学、同事,一起去,顺便参观塔院,参拜白塔。金巴大喇嘛总是招待茶水,和我们这些少年人聊天。
政治的风云变幻,谁也说不定。大概是1959年西藏叛乱、达赖出逃,班禅软禁于北京之后,不知道是哪里的决定,黄寺资福院改做海军某部的家属宿舍,喇嘛全体迁移到雍和宫,统一管理。随后,殿宇里的佛像全部毁弃,军队家属入住。剩下的只有那座白塔和一个小小的塔院了。迁移的情景我没看到,据说是街坊邻里走相送,僧俗泪洒山门路。颇是凄凉。可以想见这对一向体恤、关爱众生,长期与众生水乳交融,同甘共苦的金巴大喇嘛是怎样的打击。
雍和宫一向门禁森严,内外隔绝。后来,有几位黄寺资福院的老邻居去那里看望过金巴大喇嘛,好说歹说才在门口的传达室见了一面。据说金巴大喇嘛面容憔悴而颓唐,与以前判若两人。
不久文革爆发。红卫兵到处拆庙砸神,宗教人士饱受迫害。大家又庆幸金巴大喇嘛进了雍和宫,因为那里没有受到重大的冲击,如果仍在黄寺资福院说不定性命难保。1967年,祖父来信问起金巴大喇嘛,我也很想知道他的近况。就试探前去看望。记得是夏天,我敲开了雍和宫东门,说明来意,工作人员看了我的工作证,竟然允许了。进去后,转向南门外一个单独的院落,里面是一排排的僧房,引领的人打开一间房门说:“金巴,有人看你来了。”我这才看到狭小的房间里有两张铺位,金巴大喇嘛正呆坐在一侧的铺板上,面容依然和善、慈祥但是却苍老而消瘦。见到我,看了半晌,才认出来问:“你爷爷还好呀。”我回说:“还好、还好。您也还好吧。”回答是:“还好、还好。”随后就是沉默。完全没有了往日谈笑风生的神采。我伤心,却又想不出什么安慰他的话,就劝他保重身体,放下带来的花茶,起身告别,他艰难地想下地,我忙请他不要动。硬着心,关门离开了。
此后,我再也没有见到金巴大喇嘛。80年代初,雍和宫有限开放,我和学生去参观。问起金巴大喇嘛的事,一位老喇嘛说早在文革初期就圆寂了。我推想,那就是我看望他不久以后的事吧。迁入雍和宫前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金巴大喇嘛又遭到了怎样的待遇,我无从知道。但最后的一次见面,却在我心里留下了永远的伤痛,使我不能想象他在西方极乐世界与诸佛一起享受快乐的情景。
时过境迁,如今的黄寺资福院早就拆建成一片大楼。只有白塔淹没在周围的高楼大厦中。我家的老屋所在地,现在是外资的“宜家”本店。幸好父母居住的公寓就在资福院的原址的旁边。从东窗望过去,可以看到白塔已经褪了色的金顶,但是已经失去了我童年时代的美丽和壮观。现在,在漫漫红尘中浮沉的我,整天忙着教书、吃饭。金巴大喇嘛呢,也渐渐在我的记忆中淡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