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说“吃在和平门”

霍伟

附小生活该是一段难忘的记忆,但我的记性出了问题:一切都经过了水洗。每次同学相聚,听大伙儿如数家珍般地讲起当年旧事,我都纳闷儿而又惭愧至极:那会儿我在哪呐?热心张罗同学会大小事儿的方卫平同学几次我为《和平门》写稿,我都无颜以对,因为和那些已能经国济世胸怀大志的同学比,我实在是太没出息…… 索尽枯肠回忆起的有关附小的只鳞片爪,竟都只和吃有联系。

刚到附小时常常想家,整天愁云惨雾,唯有进饭堂时方可暂解惆怅。开始几年,附小的伙食好象特好,饭热菜香。我现在还能想起当年的肉末烧冬瓜和红烧箩卜的味道,清楚到一想起来鼻子里就痒痒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看得清楚叫历历在目,听得明白叫言犹在耳;这闻得感觉该怎么说我没找着词儿。说起来在烹调方面我也算是身怀异,无师自通。因怀念旧时的感觉也曾动了一番脑筋却无法再现大师傅的境界,可见当年的外附食堂确曾卧虎藏龙。另一难忘的是每礼拜四的雪里蕻肉焖饭配西红柿鸡蛋汤,吃时的气势真可比蔡澜在《绝不择食》中吃福建炒面的豪迈:“一气吃它一大碗,面不改色!”还有就是每年腊八,早上吃又甜又粘又烫的腊八粥,直接后果是大批的同学不分好坏集体迟到,让平时稀拉老挨批的同学颇为得意:好人也有犯禁的时候?

外附食堂也有无光的日子,那是文革中工军宣队进驻的时期。当权者说集中寄宿制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培养的是修正主义苗子,“小院儿难养千里马,花盆栽不出万年松。”锻炼无产阶级革命接班人,得从无产阶级的日子过起。于是有一天,学校开始了包伙制,每天熬白菜,还老吃窝头。头几天还没闹明白,还有心思把饭卡(一张油印表格,吃一顿划一格)贴在一张塑料垫版上装饰打整一番,几天下来,就真正理解了鲁智深在五台山出家时的牢骚:“嘴里淡得出鸟来。”我到现在还记得俄语班蒋京宪敲着饭盆在食堂唱“包伙包伙,是纸包不住火”的样子。

那正是能吃的岁数,所谓“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时候。每天老觉得饿。涂为林兄、惠杰兄所写下小馆儿,吃忆苦饭都应发生在这前后。当时一是从家带点儿吃的,记得我妈去干校前,给我准备了满饭盒肉丁、青豆、豆腐干炒芥菜,说是当咸菜可以多吃几天,结果回学校的当晚就风卷残云地被弟兄们干了,半夜大家起来喝水。好象安维带过一瓶加盐炼过的猪油大伙瓜分,每人一个馒头,抹了大嚼,真乃南面王不易也的珍馐美味。

那时也开始外出下馆子,馆子大小端看荷包是否饱满。毛主席教导过我们:忙时吃干,闲时吃稀。对这一指示我们自是心领神会。大馆子去过前门大街的力餐厅,菜市口的美味斋等(老莫、新侨是以后的事儿);这当然是不能见光的秘密行动,因为大吃大喝肯定不是无产阶级所为。不能见光就使得行动有些鬼鬼祟祟,吃饭倒象是做贼。记得有次和方卫平秦卫星去力,上得楼来还没落座,就被一孙二娘般的北京大姐儿(服务员)当头一声暴喝:“哪的小孩儿,敢来下馆子?”吓的我差点儿拔腿就走,幸亏方卫平还算沉着,勉强撑住了阵脚。   

不过这的确是件需掩人耳目的事情。景肖鱼同学就曾在“做事招摇”上吃过大亏。景同学有次弄了笔小财,和院里几个孩子下馆子暴,点了一碗颇为奢侈的汤,不知怎么传到学校,被痛批了好一阵。工宣队的杨师傅是位苦大仇深的老工人,在讲台上痛心疾首地大呼:“同学们,你们知不知道?景肖鱼他喝了八块钱一碗的汤啊!”哈!

小馆子则是散布在学校周围的小饭铺,斜对门师大附北面的专卖炒饼,我记的和涂为林兄略有出入:素的4毛一斤,肉的6毛。但我知道我记性不好,从常理判断,应是涂为林的可信(提到涂为林,我忍不住说远一点:上次和涂为林见面,应在1978年前后,我在北大历史系,住40楼,涂为林在地球物理系,好象36楼,在一个操场上打排球,意外相见,甚感亲切,这一算已过去快30年了。这次看了涂为林的小文,又勾起我的记忆)。南面一家在椿树胡同口后来变成孔膳堂的位置。花样多点儿,除了炒饼还会做肉烩饼。这我记得清楚:228,这已是该小馆中极奢侈的一味了,在这个面向普罗大众的小铺里吃者怎么也得是个工人贵族。我吃过一回,不象炒饼等大路的东西,盛在大笸箩里。肉是单切的细丝,头儿连着,散成一朵菊花,盖在饼上,配菠菜好汤,小勺单烩,满满一白碗,吃的热汗蒸腾,畅快淋漓。第一次尝啤酒滋味也是在这儿,啤酒盛在一个白脸盆里,11杯。还是秦卫星,问我喝过没有,我们家没人喝酒,我老实承认。那年头儿喝过的人也真不多,大家都从颜色和味道出发贬之为“马尿”,我们俩买了一杯,站在那儿你一口我一口的喝,只一口我就觉得不舒服,比马尿强不到哪去。也幸亏没多喝,因为掉头回校时已经一脚高一脚低了。75年我在38军当兵,回和平门旧地重游,又到这家小铺怀旧,恰逢一来荣宝斋购物的日本团,其中俩小子对文化没兴趣,跑进来喝酒。对小铺的红烧豆腐倒大感新奇,一通大赞,引的外面全体团友排队进来品尝,三、四十个鬼子鱼贯而入,挨个拿起筷子一块豆腐,前门进,后门出,他们自己都感觉滑稽,傻笑不已。

有馆子可下的自然不是难过的日子。较难受的有两次,一是刘惠杰说的那次吃麸子,杨师傅坐讲台上看着,大家坐底下吃,根本没法下咽,只能用汤往下冲。汤灌了满碗,麸子弄不下去多少,那时在下面的滋味真是如坐针毡,度日如年。不敢不吃,吃又吃不完,出了一头汗,终于寻了个机会把剩下的大半个饼子揣进书包。我老爹是经历过战争和饥荒的人,当时正受冲击,我回家说了吃麸子的事后,他什么也没说。过了多少年后一次父子聊天,又说此事,他摇着头说真是瞎扯,穷人固然艰难,但麸子也会搁些野菜些许粮食什么的混合,所谓糠菜半年粮,哪能把人当牲口喂?94年我住慕尼黑的 Best Western, 早餐倒看见吃麸子,不过已加工成脆片,外带花花绿绿的华丽包装,加葡萄干坚果配牛奶吃。当时就想起这段儿,我揣兜里一片,心里却有股挺怪的滋味。

其二是去务滋劳动那次,每天煮一大锅盐水西葫芦,出锅前用把铁勺炸点花椒油往上一泼,油味呛鼻但汤水其无匹,吃到最后简直不能去食堂,闻到那味道就浑身难受,此时的附校已没有多少让人留恋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