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油
刘惠杰
大油就是猪油,不觉着有什么。后来知道大油是个文明词儿,有对宗教尊重的意思。
如今已经很少有卖大油的了。家里烹调水平高了,比如一定要把茄子弄软,一定要把烩饭弄得特别香,才想起来。超市里找不到,要到农贸市场的肉摊儿上去问,这家没有,这家有,可能还要预约。
这几天天气奇热,想起一段大油的故事。
1982年,我从马里使馆调回,结束了一个阶段的生活。在一起几年的同事不论处得怎么样,都来房间里坐坐。来的人都捡要紧的说。和领导成了朋友,平时话挺多,这时候话少了,想了半天,告诫我“好自为之”。 会计告诉我,可以从使馆借几个小钱,路上上厕所用,以后可以不还,不借白不借,都这样,不算问题。岁数比我大一些大不多的给我传授生活经验,说结婚第一天怎么办,要我到时候准备喝的水,千万不能是凉水;要我准备好一条干净毛巾,看我这身板儿,准备两条也不多余,别到时候手忙脚乱的。喜欢说风凉话儿的仍然叹息我级别的事,五年前来的时候就是研究生待遇,辛苦好多年,功劳苦劳都有一堆,走了,原来是什么样还是什么样,从哪儿说都说不过去,唉。
厨师姓景,长得有块头有神气有样子,他和我们一起出门,昂首阔步,都以为他是领导。
他认真地跟我说,带点儿大油回去吧。
我说,你说什么?
他说,带两桶大油回去吧。
从巴马科飞巴黎,再从巴黎飞北京,路上要飞二十多个小时,两万多公里。一路上穿着西服革履,奔驰车接车送,到机场走外交通道。有人到了北京,还要转车,转船,走豫西,下川东,抵南粤。想不出怎么带这大油。
我一脸茫然。
老景看我这不谙世事的样子,把我拽到厨房。
工作关系,我来厨房挺勤,馆员里一共两个会打春卷皮的,我是一个,有技术,肯出力气,和厨师熟。我甚至学会了做孝感麻糖和桂花年糕。可是我居然没发现,这老景居然在一个隐蔽的地方,藏了两口齐胸高的大缸,揭开盖子,里头是白澄澄的猪油。
我说,老景,你杀一个人,藏这儿,没人找得着。
1982年,国家还有油票,一个人一个月定量半斤,都不够吃。老景给准备的塑料桶一桶20斤,两桶40斤。大油不容易坏,40斤大油在国内,搭在定量里一起吃,真的够吃一两年的。
马里是穆斯林国家。使馆自己养猪,猪太多,长得又快,吃不完,捡好吃的部位吃,筋筋脑脑的得剩下少一半,都当垃圾扔了。大油当然也属于此例。老景用心留下了,至少是吃过苦的人的心思。
正说着,有人来了。我以为大油缸是老景的秘密,说盖上吧。老景却没有避讳的意思。 来人是另外两个厨师。他们倚在门口,说,带些走吧。凡是离开使馆的,都带两桶。他们提进来两个白色的塑料桶,盛过硫酸的,说结实,试过,摔不坏,刷了好几遍,保证干净。
我有些感动。
四十斤大油,放在现在,一辈子也吃不完。
这样的实在。
中国是这样的不一样。不论你是什么社会地位的人,大家都在一个几乎完全相同的物质环境里生存。你的白色的或者灰色的确良衬衣十块钱一件,你的三接头皮鞋十八块一双,你的裤衩是三寸布票一尺的尼龙混纺布的。谁都会一眼看透了你,因为你不大可能有产生个人秘密的物质基础。这样一样了,你还想和别人不一样,那你就有问题了。
我向老景要了一大盆没有炼过的大油,在我承包的橘子树下面挖了一个一米深的大坑,把大油埋在了里面。我这棵树一直不好好长。
当天夜里,我梦见我的橘子树吱吱嘎嘎地往开里长。
后来见过去那里的人。问起来,说那一片橘子树好像都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