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聊说外语
刘惠杰
按理，我们学了四十年法语，再不济，在群众里头也属于前辈腕儿级的。不得已，到了非要说洋文不可的时候（比如有阶级敌人在旁边），自然一定互相说法语。
法语绵绵的好听，说开了，也有其中的精细和自在。
好像没有人说法语什么坏话。
如今法语在中国又有了优势。你说英语，太没有什么保密性了，和当年背语录差不多了，你瞒不了，除非你自己跟自己说莎士比亚，不然大概齐总会知道你要干什么。我说法语，你着急吧，你左顾右盼也没有用，你能一下子破解一个古老的文化部落的语言么？日本人都弄不了，都败了，你怎么行？你算了，你根本听不懂。
可是，说起来，外人不相信，我们法语班的同学之间，在网上通信，老用英语。
王际玮早年是云南民族学院英语本科毕业，张宝基是一个巨型跨国公司的美国干部，黄健滨更加过分，是在温哥华的浙江大学的英语博士生导师。
还有好多情况更严重的其他人。
跟他们郑重提示，你们原来可都是法四的呀。这一刻，他们需要时间，将飘散的记忆收拢，终于明白了什么（可能也是没明白什么），然后，最多也只是歉意地笑笑。
而且干脆告诉你，本人计算机内没有设置中文系统。
你看着办。
我断定他们都有中文系统（要不然，可怎么活呢？他们就不吃红烧肉了么？），但是可能有接收乱码的时候，可能有打不开文件的时候，可能有和自己原有的文件不兼容的时候，自己使着老有这儿那儿的不方便，于是强迫你用英语，你怎么着他不管，你去想辙，克服自己的困难，他一切舒服了。
美国人嚣张，英语嚣张，沾点儿边儿就掩盖不住自己的嚣张。
网络邮件发达了，网络电话也发达了。都不怎么花钱了。那好，有事儿打电话得了。
和美国人通话也麻烦。你早上九点钟打电话过去，人家已经下班回到家里，和老婆孩子在一起了。问人家，你那钱，什么时候发出来啊？自己觉着不礼貌，自然卑怯，声音降调。但是如果你放弃这个时间，那你今天简直就再没有通话的机会了。
应对这样一群同学，也是应对时代的挑战。
可是，我们这个年龄，还要成为另外一种外语的专家，让CNN主持人肃然起敬，不大容易，没时间了。
我战战兢兢，一句一句地凑，相信自己没有一个词儿用得合适。我明白，这个状况最要不得，对手是将你逼到了你最无力的位置。你是围棋九段，偏让你脱了裤子，给你手里一把盐，让你拿个骑马蹲裆式，面对下身系着一条扁担般的紫色遮羞布的横纲力士，你未必怕他，但是你绝望。
我用英语写着信，心里呼唤着秦皇汉武，热烈地为中国未来的强盛祝福。
和法国通电话容易多了。北京时间下午三点，是法国人刚刚上班的时间。有事情抓紧办，还有两三个小时，能办的就办了，办不了的等明天，和在北京一样。
北京下雪了。我拿起电话，问张林，难道说巴黎没有下雪么？张林说，容我看看，还没有，嗨，憋了好几天了。
想着和尼斯的黄晓敏通话。
这个人，是个分外要强的。从新侨饭店打扫房间的服务员，到北京大学免修硕士第一名，到巴黎大学国家博士，到法国教育部录用的第一个中国国籍的资格讲师，天马行空，谁也拦不住。几日前又轻展玉臂，漫动明眸，写开了小说，写了一本，又写了一本，还要写一本。
成了中国的宝物。
中国人老有这样异常生动的故事。
有过在国外生活经历的中国人，相当一部分人思想混乱。在中国人面前公然装成外国人，在外国人面前努力装成中国人，好像是坏了的指南针，已经完全没了方向，也没了什么价值。正因为此，特别用心包装。跟中国人说AA制的理念（我听不得“理念”，听着头皮发乍），说哪个刚下台的副部长的情人居然是黑人，说他亲自参加过同性恋的婚礼。不知道的以为是多少奥妙，其实不是什么事儿，跟他也的确没什么关系。他跟外国人说什么呢？他说他曾经如厕时和席间左右同事争论什么是唯心主义！这是顶级水平，没意外，他肯定说过！
黄晓敏在法国生活至少二十年了，我无法猜测她是什么样。
隔着老远，也不知道她用什么香水。
我对她全部的印象，就是她一九六四年当过少先队小队长，一道杠，把手举在脑门子上，给中队旗手王立宪护旗，面色粉白，没说什么就脸红。
这人走路轻盈，蹑手蹑脚，比较女性。
这样细算，我与她最后一次见面，至少是三十三年以前。
我在电话里报了名字以后，再没了和她说洋文的机会。
“说我不好找？没有吧（她慢条斯理地）？没有人找过我呀！还说我不愿意和附校的人来往？谁说的？造谣（仍然慢条斯理地）！不是你造的谣吧（有些严厉起来）？”
我们两个，好像是昨天例行约会，没有见着面。
三十三年过去，中国男人抽的香烟已经新出了几百种了，中国女人用的卫生巾可能也换了几百种了，这人怎么就不能有个场面上的圆和话呢？三十三年没见面，现在不过是刚听到声音，从地中海岸边儿穿越时空过来，就这么单刀直入的。
“当年起猪圈的时候，倒也没见谁大风天里千辛万苦地赶来找我。”
我心中叫好，此人不软，就得这样干脆，一棒子砸下去，砸烂什么是什么，不给坏人机会。
“我过几天回去，北京现在哪儿的涮羊肉好吃呀？”
是自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