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之八                 

 

跃进年代趣事怪事多

杨芳林

 

                       粮食亩产放卫星

感谢《杂文选刊》(2002年第7期)登载了作家李四四的《我们的语言有毒瘾?》,提醒我们不要忘记那个集体撒癔症的1958年。 195892号人民日报发表郭沫若讴歌安徽繁昌县亩产卫星:不见早稻三万六/又传中稻四万三/繁昌不愧是繁昌/紧紧追赶麻城县。97号人民日报又发表的《笔和现实》一文,该文要求将2号的诗更改为:麻城中稻五万二/超过繁昌四万三/长江后浪推前浪/惊人产量次第传。惊叹: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这确实证明,我们的笔赶不上生产的速度。 果然几天之后,四川郫县亩产达到82525斤。同日,广西环江亩产达到130434斤。

我当时是大二学生, 刚经过毛泽东发动的、邓小平领导的伟大的反右斗争,不仅已经开始对毛产生敬畏之心,而且对他领导和发动的任何运动从不怀疑,稍有点怀疑的意思,马上就会自我警惕,不再多想。即使如此,还免不了来个.“私字一闪念”:“一亩等于60平方丈,666.7平方米。也就是30多米长、20多米宽的一小块地。即使这块地光长稻粒不长稻秸,稻粒要堆多厚才能达到十几万斤呢?”事实上这是一个正常的脑袋不得不产生的疑问。但是明察秋毫的伟大领袖,被认为最了解农民的农民出身的人竟然为如此“高产”而高兴得忘乎所以。

上有好者下必甚焉”,那位科学院院长竟也忘记了科学跟着鼓噪一番。人民日报为赶风头,带头撒谎,登载麦穗上坐着一个大姑娘的照片。县以下的单位则大摆擂台,大吹古今中外史无前例的牛皮:甲公社说要亩产5000斤,乙公社保证亩产8000丙也不示弱:保证亩产一万。我们这些普通人能说什么呢?如公开表示怀疑,轻则会被说成是保守,是井底之蛙,重则被批判成怀疑大跃进,说不定补给你一顶右派帽子。何苦来,不说也罢。

 

砸锅炼铁及其它

炼钢铁同粮食卫星一样也是“过来人”爱回忆的辛酸的“趣事”。它的后果是怎样的严重不需我在此罗嗦了。我只想说它在某些方面帮了人民公社化的忙,帮了公社食堂制的忙。至少客观上是如此。

1958年公社化以后,开始又一场疯狂的“群众运动”大炼钢铁。我们老家地处平原,既无铁矿,又无煤矿,只得各家砸锅作原料,砍树作燃料。美其名曰“打破私人的坛坛罐罐。”认为好在有食堂大锅饭呢,没锅怕啥。当时流行诗人郭沫若的一副食堂对联:食堂巧做千家饭,公社饱暖万人心。非农村出身的人听起来还真不错。哪知随后的大饥荒因私人无锅而使社员们的贫困生活雪上加霜。为什么?19581959之交是大饥荒的开始,那时各公社、各大队还有点粮食。如果当时解散食堂,让社员领自己的一份口粮回家煮野菜吃,这点粮食可能多吃些时候,多保住几条命,但各家的锅已成了废铁渣,大家只好还围着食堂大锅喝那照得见人的稀粥,或用盆打回家喝。直到1960年秋我回家还赶上喝了几天那样的稀汤。

我们北外在这方面给我的印象是跟着社会潮流走,只一般地号召师生们挖坑砌炉炼钢铁。我们学生是闻风而动,两三天工夫便把一个特大的唯一的操场挖个满天星,无师自通地建起了许许多多的小高炉。然后到处寻找原料,把学校仓库内外,教室内外,犄角旮旯翻了一遍又一遍,最后连墙上的一些钉子全拔走了。没有燃料,破桌破椅有的是,拆了劈了也够烧它几天的。我们手执铁锹,里里外外前前后后忙个不停。一月的天气,滴水成冰,可我们头上直冒汗。我们在为实现毛主席的生产1070万吨钢的伟大号召而奋斗!为超英赶美而奋斗!为跑步进入共产主义而奋斗!

成果如何?无论农村,还是城市,炼出来的都是一堆废铁渣。我们学生们 最大的收获就是炼了一颗毛主席叫干啥就干啥的红心。

 

                    人海战术剿灭麻雀

领袖的大脑就是不同于常人。你没想到的他早就想到了。打麻雀又是一例。1958年春我们这些大学生们又被运动来打麻雀了。自古以来就有麻雀,人们赶麻雀的一个方便有效的办法是在稻麦田里树立稻草人吓唬它们或亲自去赶跑它们。同时老百姓也知道,麻雀仅糟蹋“小粮食”,却糟蹋不了黄豆、玉米等大粮食。而且同时它们又吃害虫因而又有利于庄稼。所以历来人们并不对它们恨之入骨。不知麻雀们怎么触怒了他老人家,也不知他根据什么便把麻雀提上了斗争的日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们在行动前党委向我们宣布了麻雀的种种罪状,并说这是毛主席的号召,要我们穷追猛打,斩草除根。那以后的两个多星期,我们一天三顿大米饭白馒头、猪肉粉条鸡蛋汤,不干别的,就是追麻雀。战士上战场要有武器,我们也不能赤手空拳。于是自己武装自己:有些人找到几面大锣、大鼓,有些人不知从什么地方抬来两截铁轨。多数人只能就地取材,拿出自己的洗脸盆,撅个大树枝敲敲也凑合。也有人拿着搪瓷饭盆,用筷子敲敲打打也挺响的。从厂洼到魏公村,从海甸镇到五棵松,处处有我们的吆喝声、锣鼓声、击打脸盆饭碗声,处处有我们矫健的身影,处处有我们的“兄弟单位部队”接应我们。跑累了歇一会儿,能打死几只算几只,日子倒也不难过。反正课是上不成了,ABC以后再说吧,封资修的一套见鬼去吧!比起劳动,打麻雀够舒服的,能这么打下去倒也不坏。到底是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威力无边,麻雀们哪里见过这种阵势,吓得到处乱飞,还真有些因无处歇脚又无食无水而累死落下的,成了我们的战利品。跑了两天,我们几十人才打了二十多只。晚上看新闻简报更使我们惭愧人家四川某地打的真叫多,卡车又一卡车地拉去埋掉。(不过现在看来很可能是假的,比如装一车草,上面洒一层麻雀尸体不就成了吗。)

麻雀可能有上苍保佑,一年之后得到了平反。而且再没人揪辫子、算历史帐

                

向“七一”献礼

1958年的“七一”快到了。和别的院校一样,北京外国语学院要向党的生日献礼。你别看人们对知识及知识分子不屑一顾,但献起礼来,在高等学府还是离不开知识,至少离不开知识的名义。

为了表示师生通过反右、大跃进取得的思想进步,为了显示“超英赶美”、“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英雄气概,各系师生响应院领导号召,编字典向党献礼。

说话间已到六月中旬。半个月能编成一部革命性、知识性、实用性兼顾的各语种的新中国的第一部大字典吗?而且也请了中央领导周总理、朱老总等题写了封面,完不成任务怎么交代?我们是二年级学生,同我们的关系不大,但我们挺担心:这份礼献得成吗?

“七一”上午9点钟左右,广播通知在校师生到大门里集合。当时外语学院还没同路东的俄语学院合并,只有英、法、德、西、罗五语种,学生四百多人。又常有学生在校外劳动,在校人不多,容易召集。人到齐后,各系领导都对自己的群众说了些向党献礼表决心的话。然后让早已安排好的人去抬“编好”的“大字典”。几个语种的“字典”我们都看到了。后来又集中地放在一个教室展览好几天。原来一律是用硬纸板铰好粘在一起,里面填满了碎纸,再将表面糊上一层封面纸。一看以为真是字典呢。各系头头煞有介事地向党委领导献上这份厚礼,党委领导也煞有介事地接了下来,并说了一些鼓励师生们在红专的道路上取得更大进步等等套话。嗨,原来如此,人家早就胸有成竹,我们瞎担心干啥。现在回忆起来,当时我们对这种假话大话空话并没有太大反感,反而认为能表示决心总比不表示强,献礼总比不献强。实际上这和亩产放卫星一样糟糕,和大炼钢铁一样糟糕,甚至更坏。后来的全社会浮夸、撒谎、以至今天的诚信尽失、理智全无和1958年的集体撒癔症不能说没有关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