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校的老师们

 

(鲁宝元篇)

 

 

刘惠杰

 

和鲁宝元老师在一起了很多年。

1964年,他开始教我们数学,一两年以后教语文,后来当班主任。从教数学到教语文,这个转换意义重大。他不是农村的民办教师,而是在附校这样的北京城里的好学校里。

这个人比较厉害,发脾气的时候厉声厉色,不过,在附校七年,他当我的老师几乎也是七年,倒也完全记不得他什么时候怎么让我们真的难受了。

教语文,他按照教学大纲,顺序讲授记叙文,论说文,应用文,说明文…… 讲完了,对我们说要做作文,告诉我们怎么做。最后说,如果你实在做不出来,写别的题材的也成,写什么都成,但是无论如何要写一篇文章出来。

学校环境闭塞,学生的生活贫乏,命题作文几乎是让我们搜肠刮肚地难受过后憋出一个难受的结果。鲁宝元这样的开明做法,解除了枷锁,让学生驰骋想象,尽情释放,把作文的压力化成了强大的文化诱惑。

这个做法本身,也让我们高兴,我们意会到好多规矩是可以变的,后来进一步明白,改变了原来的规矩,也许更好。

这样,百花齐放了。学生的作文里出现了诗歌、散文、随笔、格言,甚至快板书。

鲁宝元收到作文以后,要讲评。他也不多说什么,就是读。他读起来,声音高亢,阴阳顿挫。我们听着,每个精彩的情节,每个精彩的词汇,都砰砰地敲击着我们的神经。哪怕是自己的文章,让他一念,不知怎么也升华了,改变了意境。也许是那个时代的关系,我们真觉得天下的大兴奋大快乐,莫如读一篇优秀的文章。

有时候报出作者的名字,有时候不报,一次读好几篇。

我们把写出文章以后被鲁宝元讲评当成带有挑战意味的快乐。将近四分之一的作文被讲评,总得争取才能得到。

毕竟是外语附校,学生中文笔好的大有人在,每次得到讲评的光荣的同学没有固定,始终在变化。有时候,我们会吃一惊,一个平时什么都是困难满脑袋矛盾的同学,突然抛出一篇动人的文章,有内容有深度有恰如其分的微妙,让我们对他整个一个人改换了看法。

我们现在钦佩鲁宝元的师德,他不以成见待人,你好了,就把你端端正正放在好的位置,极力保持公正,鼓励上进。

同学之间的了解和感觉的形成,鲁宝元讲评过的作文起过重要的媒介作用。

除了时尚文字,当时学了很多鲁迅的文章。鲁迅的文字好,但是表达的过程曲折,和我们的表述习惯差别不小。在对文学的热情的驱使下,我们学鲁迅学得痴迷,能整篇地背诵《纪念刘和珍君》,跟谁都深情地称“先生”,动不动就“惊诧”,一发感慨就“国将国”了。

七零年前后,学校的多半时间不是学习,三夏劳动,大秋劳动,挖防空洞,拉练…… 在一起吃住行,在一起吃苦耐劳,在一起风里雨里,我们的师生情谊大大超出了原来的涵义。我们成人了,也想过,我们在艰苦之中,从没有过凄凉,我们崩溃了,有老师照料我们,任何时候,我们都可以向他们求助。而老师们在艰苦之中,只能艰苦着。我们在不敢忘师教的前提下,更多地把附校的老师当成朋友。

劳动起来,鲁宝元是内行,挥锹抡镐,有模有样,和体力劳动者搭话,进退得当。他是影响我们懂得劳动光荣和劳动快乐的人。

1970年底,拉练,到达北京北部山区百合村。灶不好烧,房东看我糟蹋柴火,过来帮我。他向我要“取灯”。他的声音低,我听不懂。声音高了我也听不懂。他又说了一遍,我没有反应,他的脸上就挂相了。鲁宝元听见,呵斥我。房东穷,向我要“取灯”,是要节省一根火柴,我偏不懂“取灯”就是火柴。

1971年元旦当天,我们步行,从长城北面进入居庸关。远远见到长城的时候,队伍换成齐步,表示我们对祖国文明的敬意。

长城上,没有一个人。

长城内外,没有一个人。

第一次见长城,和想象的一样。

清风,阳光灿烂。

鲁宝元突然站出队列,大声朗读他刚刚写好的长诗。长城的悲怆,长城的决心,长城的美丽,长城是我们的。

我们听着,伴着整齐的脚步声,进入了诗的天地。

他念了十几分钟。

我们叫好,大声叫好。

1972年,深秋,鲁宝元来湖北沙洋出差,和我见面。他问我还写东西么?我正混在北外的工农兵学员里受教育,夹着尾巴做人,没有自己,不敢张扬。他执拗地打开我的笔记本,看我写的诗,里头用了“骅骝”这样的词,他不喜欢,叹了口气,问我有几个人懂?我十六岁,太小,他不知道该和我说什么,但是我明白他对我的期望。

我至今没有忘记他对我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