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之六

 

参加修建十三陵水库

                                   杨芳林

  反右斗争刚刚结束后的1958年春,我们学生便被告知很快将去十三陵参加修建水库的劳动。我们从多方面得知,这次劳动将是十分艰苦十分繁重的,事先要做大量的准备工作。首先是思想准备,不必说了。反右的积极分子们表示要起带头作用;暴露出问题的人更是希望有个机会表现自己,早点摘掉落后帽子;至于那些右派们呢,也认为这次劳动是一次改造自己的好机会。总之,人人都希望通过这次有生以来的真正的重体力劳动能使自己的思想更向组织靠拢一步。 后来的事实也确实证明了这一点。具体的准备是:定于5月中旬去劳动,我们则从4月底开始每天下午练习祧砖或挑土和挖土。开始时挑两个半筐,很多男同学勉强挑着站稳,但迈不了步子,因为一迈步扁担两头的筐就会失去平衡,而且也疼得受不了。女同学当然更感觉困难。挖土也并不容易。很多同学,尤其是女同学,从来没有靠近见人挖过土。他们不知道利用脚底的力量往下挖,也不知利用大腿面上的力量往前铲。所谓胳臂不过大腿,就是说大腿的力量大得很。不利用太可惜了。练了半个月,效果很好。我们班男同学基本上可以挑一头一个半筐土或半筐转,挖土或铲土也象个样子了。双肩上已磨出发硬的一层薄茧。女同学还不太行。我们班除我之外,还有两三个男同学是农村来的。虽然在家时没干过多少重体力活儿,也比城市来的强多了。我们无形中起了干活辅导员的作用。

   五月中,骄阳似火,我们到了离工地10里的驻地----睡觉的窝棚。每个棚住十几个人,都是大通地铺。我们班男生只有9名,要和别班男生合住。事实上我们班已和另一班合成一个劳动排,取名八一排。我们的任务是和很多别的单位一道从百十米外的地方为大坝供土供沙供碎石。

作息时间是这样:夜3点半起床吃早饭,415分出发。我们的排歌头一句就反映了这个事实:在黎明前八一排整装齐发,我们一起奔向那劳动的战场。所谓奔向劳动的战场也是事实:10里路小跑急行军,那劳动工地跟战场一样紧张,艰苦,甚至也有一定的危险性。

我们尽管在学校练了半个月,真干起来还是不行。清晨5点开始劳动。三个小时下来,人困马乏,甚至丢盔弃甲9点以后太阳越来越高,更觉丁不住。茫茫一片工地,见不着一草一木,只有黄沙和碎石反射着太阳的热量。每个人都汗流如雨,浑身上下衣服无一方寸不湿,眼里口里直冒火,好在开水供应充足。但开水不是普通的开水,里面放了少量的盐,成了淡盐水。 这是为了补充因身体流汗而失去的盐分。如不补充,人会越来越.渴,越渴越想喝,成了恶性循环,就会出问题。不少人(尤其是女同学)虽然知道这个道理,但苦于盐水难咽,宁可干顶着也不喝一口。大概在第三天上午10点左右,人们挑担,挖土干得正欢的时候,我也刚刚挑起担子迈步走,忽然看见我两旁的工地上,几乎在同一秒钟四五个同学晃晃悠悠地.倒了下去。从那以后,每天都有几个被抬回驻地,放在准备好的窝棚里。显然这是中暑,如果不及时救醒,就会有生命危险。

劳动到了第七、八天的时候,全校已有30余人中暑,几乎都是女同学。最后全部恢复健康。这多亏有个好医生。医务室的黄大夫,时年已四十五、六,身体也并不很好,可是他几天几夜不睡觉,看护着这些伤员,不时用大棉团蘸着酒精擦拭着他(她)们半裸的身体,喂水喂药喂稀饭,真把他(她)们当着自己的孩子。没中暑的同学,只要此前去过医务室请黄大夫看过病的也差不多都记得这位和蔼可亲的长者。但好人没好报,八年后刚闹文革,这位有口皆碑的一心为病人的好医生就因已经清楚地交代过多次的、不够线的历史问题而被迫自杀了。

据协助护理的同学说,这些中暑昏迷者,常常说着类似梦话的话:我没事….不要紧….,我要改造思想….,我要入团….,再加一点,能挑动。。。。我不住这儿….我好了….我可以干活了…. 事实上,这些同学刚刚好,就又投入到热火朝天的劳动中去了。想到这里,写到这里,我眼睛发湿,手发抖,无法继续写下去了….

在这种情形下说出这种话,人们不会也不应该怀疑他(她)们对祖国的赤子之心和对党的忠诚吧。这是多么好的一代青年啊。据说有一个右派也是说这些梦话者之一。他们可都是党一手培养出来的第一代青年啊。如果这一代青年一贯接受正确教育,不遭不白之冤,不受愚弄欺骗,不被挑动互斗,能够人尽其才,各尽所能,我们的国家不知要比现在强多少!

我们这样玩命干,一是上述原因,劳动热情高涨,二是不会干,蛮干。和我们为邻的民工们可不象我们。他们不慌不忙,甚至在我们看来是慢条斯理,干劲不足,其实人家是悠着干,打持久战,事实上,我们离开时人家继续留在那里,听说他们已经在那里干了两个多月了。再说他们的伙食也比我们的差,基本是窝头咸菜开水,很少吃肉。而我们呢,大米白面,天天吃肉,只可惜不少人(包括我)太热太累便吃得很少。

关于作息时间,我前面仅仅说了起床时间是凌晨三点半。劳动5点开始。上午休息两次,每次20分钟。中午11点开饭。下午1点接着干,下午也是两次休息,每次也是20分钟。下午5点半收工。每天实际干活9小时。一听到休息号令,人人往地上一坐,或干脆往地上一躺,也不管地上的沙石烫人。不少人甚至躺到新挖的坑里,为了凉爽,上面那天花板似的盖子随时可能塌下也顾不得了。

坐下躺下容易,要想站起来就难了。浑身散了架子似的,没有别人往起拽是很难立起来的。前已说过,我们的任务是为大坝供料,随着大坝的增高,我们挑土上坝越来越难,而且取土的地方离大坝越来越远,担子也越来越难挑了。可是在龙口夺粮的口号的号召下,我们却越干越猛,不少人(我也是其中之一)在最后几天不是挑两个窝窝头(沙石堆满的尖尖的一筐),而是挑四个窝窝头,我竟然挑折了两根扁担。我和很多男生一样,着上身,光着脑袋,脖子上围一条擦汗的毛巾。脸上,背上,凡是太阳能晒着的地方,都被灼得起了鸡蛋大小的水泡,泡里的水干了就可以一大快一大快纸一样地揭下来。再晒,再起泡,再揭。每天下午的收工号都特赦令,人人心里漾起从未有过的幸福感。回驻地的10里路,简直成了绝好的休息。

晚饭后的一小时全班围成一圈坐在那里,却并不感到轻松。那是开会检查思想的时间。人人要谈自己一天的劳动表现和思想活动,作自我批评。然后进行相互批评。虽然偷懒的人几乎没有,因此批评不会严厉,但自我要求极高,哭鼻子的并不少见。

预定的18天劳动结束了,我们班人人经住了考验,没有一个掉队。看到大坝一天天增高,即将挡住可能爆发的山洪,我们打心眼里感到劳动的伟大,劳动对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必要,决心迎接今后更加艰巨的劳动锻炼。后来也的确多次干了强度不亚于十三陵修水库的劳动。什么ABC 呀,什么封资修的知识啊,靠边站吧,我们先炼红思想再说。为了保住人民江山永不变色,我们宁肯脑子简单些,再简单些,最好只剩一根筋:全心全意跟党走!事实证明,通过反右、各种重体力劳动、大炼钢铁、围剿麻雀以及后来的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政治学习、思想检查、互相揭发、思想汇报,特别是1960年的争做党的驯服工具的学习,我们(至少我们中大多数人)脑子洗得相当干净,都达到了毛泽东的另一亲密战友、好学生和合作者、中共著名领导人、上海市委第一书记柯庆施提倡和要求的那样:相信毛主席要相信到迷信的程度,服从毛主席要服从到盲从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