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方
刘惠杰
陈方的发式好象黑人,黑烟一样向上冲着,方形脸上两只小眼睛眯成了缝。
他要去马达(外交部人的称谓,是说马尔加什),在商务处常住。第一次出国,想问问,穿什么衣服,有什么讲究。马尔加什在非洲是好地方,还有旅游,天堂。当时的大使叫马志学,外语附校初三法的学生,参赞是我外语学院的同学。我记不得我说什么了。我在马里呆了五年,只有资格批评马里,马里世界最穷,怎么说也没关系,去的地方但凡比马里好,我找不到说辞。
他坐在值班室破旧的皮沙发里,一脸微笑替换另一脸微笑。他刚从厦门大学研究生毕业,像是精选的运动员,信心十足地在起跑线上。
他说了他的经历,告诉我他上学前干了什么。我忘了具体怎么说的了,反正不顺利。毕业,硬凭本事考入外贸部,马上被派出国,他眼前一片光明。
他能找我来,我高兴。中学临近毕业的时候,我们之间多了一些彼此尊重,起码大家都在珍视过去的情谊。
一年后,陈方去世。
班里的同学死了一个又一个,听了他的死讯,仍然觉得身体一阵软。
他得了当地的什么病,发烧,浑身牛黄一样地黄,一活动,身上噼噼扑扑地掉渣,吓人。回来北京,到协和医院治,一个星期就死了。
世界上有中国人不知道的病,却很少有为人类不知道的病。法国殖民主义在非洲横行了许多年,起码有自己的生存方式,不会病一个死一个。据此理,陈方不应该回来。使馆的人也劝他,他没有理会。中国可爱,可是中国的医生现在没红包就不好好手术,从马里回来的中国医生居然走私象牙,行医在中国已经不是济世,已经和中华历史上最出色的一代贪官墨吏别无二致,你回来干什么!
我在学校和陈方没有交往,也没有特别的感觉。他来外交学会找我,问我非洲的事情,可能是我们两个唯一的私人交往的经历。
陈方的母亲是小学教师,在红山口一带的一个小学教书,很会和我们的小学老师沟通。我们的老师好几次拿出陈方妈妈的信,念给我们听,念的感觉很舒服的样子。我妈早年也当过农村抗日小学教师,我想象不出我妈怎么和老师攀关系。后来这信就不怎么念了,因为陈方是一个很糟糕的学生,学习永远没有进步,为人也不好,经常欺负一些他认为“土鳖”的同学。
他近视,坐在靠老师最近的位置,同座位的同学叫于小平。于小平是厨师的儿子,在陈方眼里自然是土鳖中的土鳖。于小平个子不高,却一身腱子肉,脾气倔强,绝对不受陈方的欺负。两个人经常爆发冲突,冷不丁地突然同时站起身,各自抽身一步,敌对地对视着。同学当中,除了只管自己的,也因其出身,形成两派。陈方与于小平的敌对,马上引起陈方几个支持者的叫喊和叫骂,于小平的同情者是多数人,但是没有聚合的力量,或者是没有斗争的力量,甚至连救援的力量也没有。
两军相遇勇者胜,和出身和土鳖没关系,陈方和于小平的对峙一般是不了了之。
不知道中国把性成熟定在几岁。我们和女同学开始别扭起来的年龄应该在十二三岁。忘了女同学是怎么变化了的,男同学的变化是找机会在女同学面前炫耀自己。因人不同,炫耀的方式不同,把每个人向女人炫耀的方式记录下来,是人类最丰富、最可爱的文化史。
陈方一边做作业,一边骂人。漫无目的地骂。女同学们听着,都皱起眉。陈方换上父亲的将校呢衣服,领口露着雪白的衬衣,松紧口的靴子擦得光可鉴人。我相信这时候,有的女同学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喜欢了。女人,都这样。陈方穿着这样的行头,骑着一辆全新全链套转铃的28男车,用车轱辘撞开教室的大门。这是陈方作为一个男性,当时在女性面前能够表现的全部。有时候,还有一些夸张的笑声。
我不知道陈方是不是达到了目的。
学习不成,劳动也不成。一有劳动,陈方身体肯定会出毛病。他长得也算是虎背熊腰,要他出一点儿力,他就蹲下不起来,让人废然。
陈方有一脸憨厚的笑,坦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