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吹角连营
鲁宝元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诸君想必知道,这是辛弃疾晚年回忆他的早年军旅生活的一首名词
。何等雄浑,何等悲壮。我辈一介教书匠,没有从过军,更没打过仗,但当看到大家回忆外附文革中拉练的文章时,就不由得想起了这首词,我的梦也回到了那次“吹角连营”的短暂的准军旅生活之中了。
记得大概是1972年初,毛主席他老人家一声令下“野营拉练好”。于是全中国的大中学校立即学习解放军,打起背包,拉出队伍,钻深山,入老林,长途跋涉,搞起军事训练来。一时间磕头碰脑,满世界都是穿着杂色制服的娃娃兵,排着老长的队伍,或精神抖擞或疲惫不堪地走在行军路上。
外附当然也不例外,立即由八三四一部队派来的军代表“老杨”和革委会领导组成团部,各年级各班组成连排(记得我是带的法语排)。队伍说走就走,经顺义奔怀柔,入延庆,出居庸,历时20余天,行军800余里。其间虽无可歌可泣之事,却也有不少经久难忘的记忆。下面是“吹角连营”之梦的几个小片段。
翻越军都山
那是拉练的第三天,队伍到了平原的尽头,来到进入昌平的大山脚下了。虽然已经经过两天的行军,出发不久的兴奋和暖和的冬日给予人们的温暖,士气颇高,歌声不断。师生们沿着军都山阳面平缓的山坡在正午阳光下向山顶移动。但当大家到达山顶而要松口气时,朝山的阴面一看,全都大吃一惊。原来阴面是一片的悬崖绝壁,山谷深不见底。远山更是层峦叠嶂,看不见尽头。而队伍就要从这悬崖绝壁上下到谷底。看到这险峻的山势,先是一位中年女老师神经官能症突发,晕倒在地。接着有几位受影响而哭泣起来。但经过短暂的救助和革命的宣传鼓动,总算稳定了情绪。先头部队在骤然强烈起来的山风中,攀着山石,小树,开始沿着峭壁上的羊肠小路下山了。几位老师在大家的搀扶下也慢慢往下挪着脚步。到是学生们出生牛犊不怕虎,甚至觉得新奇刺激,像猴子一样灵活地下得很快。经过两三个小时的奋斗,队伍终于到了谷地。山里山外两个世界。阴森森,冷飕飕。视野狭窄,而使人压抑。人们的脸面也随之严肃起来。
粮草问题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我头一次知道,行军打仗总是有小股先头部队提前进入预定的宿营地,号房子,筹集粮食和柴草。大部队一进村,就按预先安排,进驻到老百姓家里。然后领取粮食和柴草。进入山区后,粮草问题严峻起来。第一,粮食每人每天只有一斤棒子面,少许白菜,少许油盐。因为过往的拉练部队多,老乡的柴草也烧完了。每天平均行军30
公里,十四五岁的小伙子根本吃不饱。一般是放下行李先上山打柴。光秃秃的山上,只有一些稀疏的在寒风中战抖的枯草,依稀记得涂为林,彭光,韩海军,迟建等同学捏着几把枯草打柴归来的样子,迟建总是冻得鼻涕直流的。一般是晚上做一顿饭,除了当晚吃的之外,还要做好第二天的早上和中午的干粮。乡下的灶,只能是贴饼子,熬菜粥。几天下来,饿得大家个个面有菜色。我自诩的是会做一种北京叫“摇疙瘩”的饭食。是把棒子面和得硬硬的拍打成一个大方块,再用刀切成小方块,掺上干面在盆里摇成疙瘩,然后放在开水里煮,加上油,盐,白菜,就可以出锅了。稠湖糊的每人分一大碗,便可吃个水饱。记得分疙瘩汤时,几个同学都眼盯着勺子,一副可迫不及待的样子。陈方的个子大,那饥饿的眼神尤其突出。以至多年以后我就一想起他,就是那双可怜的大眼睛。如今他因公去世已多年,要是他还在的话,我是无论如何也要和他一起饱饱的喝一顿棒子面疙瘩汤的。
“八百里分疙瘩汤”法语班的诸君有谁还记得这个吃食的?
前不久,和华纯老师闲聊,不约而同地说起拉练。她说,有一天大家吃早饭,刘惠杰却躲了出去。一问说是昨天已经“提前完成任务”了。华老师就假说她不舒服,不想吃早饭,把自己的饼给了他。惠杰君每忆及此事,都说那是他一生中吃得最香的一块饼。华老师的胆子大,还曾偷着用粮票给女生换白薯吃。我那时就和男生们硬挺着。
关于军事行动
别以为中学生的拉练是闹着玩。我想那正规的程度不亚于当时真正的军队。首先,我们的最高指挥员“老杨”是正经的御林军的干部。说是“老杨”其实也就20多岁。八三四一部队的排长。白白的,瘦瘦的。年纪虽轻,但在外附位高权重。四五十岁的老干部,也得听他的。有一回,宿营,“老杨”脱了衣服要睡觉,露出一身的“排骨”,不知有谁“拍马屁”说:“看您,这些日子瘦得.......”不料“老杨”忌讳人家说他瘦,操着山东口音大声说:“瘦?瘦怎么了?瘦不是照样干革命吗?”一下子把人噎了回去。老杨不光是政治上拿得起来,军事上当然也是内行。拉练中,设计了不少军事训练项目。行军中忽而号声响起,那是敌机来袭。于是同学们立即向道路两旁疏散,寻找隐蔽物卧倒,抱头掩耳,防备敌机轰炸;睡梦中,忽而号声又起。那是紧急转移,同学们于是在睡眼朦胧中穿衣服打背包。几个小时的夜行军后,又返回了原驻地。典型的游击战法。每天晚上照例是站岗放哨,定口令。我是“连长”,夜里得查哨。同学们按安排站岗,换岗。有一回查哨,我们忽然发现敌情,只见一个黑忽忽的影子慢腾腾地摸了过来,喊了一声“口令”,回答是几声“哼哼”。走近了才知道那是一只谁家跳了圈的老母猪。总之,在老杨的指挥下,军事上该练的都练了,差点意思的就是真枪实弹了。有时候我想,“美帝”,“日寇”甭瞧你们狂,来咱中国试试,知道我们四十多岁以上的人都经过拉练吗。
军民团结如一人
毛主席他老人家说:“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我们这支队伍同样要求每到一地,挑水扫院子,帮助老乡干活。访贫问苦,做群众工作。于是,每进一村,就会看到井台边上围满了我们的小战士,等着打水。村民打水只要把自家的水桶挂在公用的绳钩上,放到井下,然后手一抖。桶口朝下,就灌满了水提上来。但我们的战士不熟练,手是抖了,可水桶却脱了钩,掉到了井底。我得到报告,马上就得找老乡借一种专门捞桶用的像船锚一样钩子,好在井底不大,总是能将落井的桶捞上来。再打上水,由同学们歪斜着肩膀把水抬回去。只是在寒风凛冽中,耐着性子捞桶,着实不是滋味。
至于帮老乡干活,由于正是隆冬季节连老乡也无事可干,极度疲劳的战士们一躺上老乡的热炕头,倒头便睡。我呢,因为是大人,常常就有一搭无一搭地和老乡闲聊。印象最深的是老乡在与生存斗争中的坚忍不拔的精神。记得住过的一家,房东三十多岁,他告诉我,他家的几间房子就是他一块石头一块石头积累数年,而靠自己盖起来的。结婚后,他和妻子辛勤劳动,积了一点钱,竟然给房子上了瓦。但不幸降临,他的妻子因为惊马翻车受伤,他卖了房上的瓦,救治妻子,但妻子最终还是死去了。此后他又当爹又当娘,抚养着孩子。但他在叹息之中始终抱着希望,打算着下一年的日子。还有一天我们进驻了沿着河谷一个小山村。不知为什么这里的氛围总是让人觉得有些异样。晚上和房东闲聊,才知道,这里文革初期曾发生了极左的造反派在一夜之中消灭阶级,把村里的地,富,反,坏,右全部砸死在河滩上的惨案。而直到那时村里的派性斗争仍然没有停止。在深夜的松涛声里听着这样的恐怖故事,直令我毛骨悚然。
步入居庸关
我们的队伍在延庆的大山里从东到西地转悠,拉练的时间和路线照军事原则是秘密。当大家都已累得疲惫不堪,饿得面黄肌瘦的时候,终于有一天我们发现队伍的行进是朝着居庸关进发的。经历过“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士气,忽而高涨起来。进了居庸关,眼前豁然开朗,只见雄伟壮丽的长城,宛如一条银色的飘带,顺着山势流向远方。再走就是一马平川了。脚步在加快,歌声重新响起。当晚投宿在体育学院附近的朱庄。不知为什么,仍然每人一斤的粮食,却没有了那种铭心刻骨的饥饿感。据刘惠杰君拉练后写的作文说,那天晚上他被一阵咳嗽声吵醒,只见我在灯下飞针走线,在为哪位学生钉扣子。使他非常感动。我为他写我的作文也受了感动,所以印象深刻。但最近说起这事,他却全然没有印象了。只记得我当时穿着一件破军绿的棉袄。总之,次日我们大军得胜,凯旋而归,到了外附。
要问我们当年的拉练有什么伟大意义。我想得意地说,现在各国的特种部队的训练不是提倡“挑战生命的极限”吗?这,我们在20年前就已经做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