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作了一个梦,梦见冯大兴被执行枪决。 在整洁的灰沙土的坡堆上,他跪着,垂着头。那个年代,气候清冷,人的一切感觉器官都敏锐。哗哗啦啦拉动枪栓的瞬间,他突然起身逃跑,背着手,跑下山坡,蹿进了一片庄稼地,后面追的人只是咋呼,没有开枪。我不知怎么,正在庄稼地里。我招呼他,他却根本听不见,直线冲击。他带着湿乎乎的热气和喘息从我身边经过,随着玉米叶子的悉悉娑娑,消逝了。 梦是阴阳交界,我不知道我是幽灵,还是他是幽灵。 人活得虚幻一些有好处,可以任意地在真实与不真实之间游移、过往。 中学年代,冯大兴有很多绰号。叫他“老驴”,因为他跑得奋勇,未必跑得最快,但是奋勇。他跑起来,挺胸,高抬步,扬起下巴,涨红脸,还发出声音,呀呀的,一种欢快的小声嘶鸣,所以叫“驴”,“老”自是强调货真价实的意思。叫他“兜齿”,肯定是他先发难,嫌人家长得不好,挑拣别人的生理缺陷,结果惹火烧身,不然的话,没人注意他略微突出的下颌。 只有我叫他“糯米”,独家经营。 他家里老辈儿不知谁是上海人,不说江米粽子,说糯米粽子。我和其他人一样,尊重地方文化。可他一个北京人,生于斯长于斯,每天炸酱面臭豆腐大酱萝卜小酱萝卜雪里蕻水疙瘩,学什么洋径浜改性假文化,也“糯米”?于是我细声细气地叫他“糯米”,索性让大家都不舒服。这个貌似恭维的绰号外柔内刚,其实比较深刻,对斯文细胞刺激尤甚,他的脸腾地涨红了,尔后阴沉下来。他害怕传播开来不好收拾,决定将新生事物扼杀在摇篮里,枕戈待旦,绝对要和我拼命。我虽然临危不惧,但也有算计,公开“糯米”,等于把武器给了群众,武器的威力减弱了,对自己没好处,于是平时并不张扬,只把这绰号留给自己,准备在关键的时候抬出去。引而不发,和核威慑一样。
一九六九年的北海公园,没有游人,五分钱一张门票,我们几个自由地在里面疯跑。我悄声告诉冯大兴,我把“糯米”写在一个亭子的瓦上了,五十年以后举行纪念仪式。他猫着腰,狂笑着,拦截我,逼我带他去抹掉。这人手脚不知轻重,我吓得说其实没写。他不相信,追的我喘不过气。
冯大兴没什么嗜好。对数学有激动,讨论数学语气坚决,勇敢坚持自己,经常有胜利。外语不成,语文更不成。不是很差,是一般般,平庸。后来上了北大,上了北外,有进步,没变化。再后来他出了名,就迸出来很多说法,说他的法语到了什么西天取经后的圆满境界,又有人把他出神入化的法语和他后来令人费解的诡异行为对立比较,摆出思考者光屁股托腮帮子的姿势感悟世界。 其实是几个什么都不明白的人得着个说话的机会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如果谁能当面恭维冯大兴的法语,肯定是这样的镜头场面:他一下子反应不过来,等听明白了,他会幸福地狂笑一回,然后非常轻蔑地认真告诉你,你傻逼。 他有一个棋友,黄健滨,此人此时是浙江大学英语教授,兼管一个国家级的教育项目,经常出差北京,如今仍然旧的白色的确良长袖衬衫卷着袖子,衬衫下摆在外面摆着遮着裤腰带,完全七十年代时尚。两个人玩军旗,棋子反扣在棋盘上,翻一个走一个。非常愚蠢的游戏。玩的人却走火入魔。下课的铃声还没有停,牌阵已经摆好了。黄健滨圆脑袋,剃秃了几近标准圆,平常不戴眼睛,下棋是重要时间,戴上缠着白胶布的眼镜,急了的时候让人不断想起山本小队长攻击高家庄。冯大兴完全疯狂状态,动作迅猛,棋子移动碰撞之间,让人看着眼花缭乱。观棋的人不观棋,都是贼偷,以各种高超的手段,单干,或者互为配合,不断分散棋手的注意力,偷棋子儿。偷个“地雷”、“师长”给人以难受,但是影响不大,大手笔是偷“总司令”,要翻天的效果。棋手们要用一半的精力保护棋盘棋子,和观棋群众口角频仍,经常闹到剑拔弩张的地步。
冯大兴以前和父母不和,尤其和母亲,小学的时候,他和我说过,打起仗来,第一枪先把他妈干掉。因为什么,他没有说。临判决前,冯大兴与家庭断绝了一切关系,以免家人受牵连,可见少年时代的赌气都不是因为什么大事。
一九七零年,我们初二。我们在学校挖防空洞(现在外研社红楼的下面),挖好了没人敢进去,后来成了男女偷情的地方;我们在农科院的试验田种稻子(现在是北三环路北唯一保留下来的农田),当年大丰收,原因是应该耙两次的地被我们耙了六次;我们几百人,每个人七扭八歪地挺着身子,扛一个桌子,从和平门走路到魏公村,给学校搬家,连续搬了一个星期;我们从和平门出发,走一夜和差不多一个白天,到房山务滋,走到了一个接一个昏倒,醒了给农民拾麦穗;我们在十冬腊月,忍饥受冻,每天走四五十里山路,在北京北面的山里转悠了整整一个月。
这一段时间,冯大兴常在我左右,我们是朋友。 我们两个担筐是搭档。本年级的同学互相叫板,以俄语班刘浙张,英语班党政之流最令人不堪,筐里的土砸成三合土冒尖。一声不响,咚咚咚地走来走去,气焰嚣张,不可一世。这样的一筐土,三四百斤,十四岁的孩子,一上肩,压得腮帮子疼,扁担都要都得挑最结实的,要不就压断了。狗娘养的,拼这个命干什么!可我和冯大兴的筐,永远坦然接受挑战。他还要和我争,一定要在后面,总是把筐拉近自己。 无论春夏秋冬,他戴一顶不怎么好看的蓝布帽子,帽子小,紧箍着,帽沿上弯弯曲曲的白色汗渍。一身麦麸色的军便装上衣,风纪扣永远系着。冬天的时候,他戴口罩。他身体没毛病,但是戴口罩。
学生之间,经济来往不过是借饭票一类的事。现在回忆,冯大兴借贷谨慎,绝不借入,借出严格控制。文化大革命他父母下放的时间,他管家,管爷爷和弟弟妹妹,掌握月开支,料理柴米油盐酱醋茶。他后来出事,过早地涉足经济肯定有负面影响。 我们在一起同学的时间很长,连谁身上什么味都熟悉,可是不大知道各自的男女生活。我们太小,没来得及。干脆连这方面的玩笑都没有过。没人知道冯大兴的女友是谁,不知道他有没有过女友,他要是连女人的滋味都没尝过,就没了性命,人间真的多了一回大不公平。
一九七九年,他来我家看我,其时我从非洲回国休假。 他说起文化大革命,觉得其间有很多不好,但是突然间,乾坤逆转,光明和黑暗交换位置,照片和底片,都不对了,那,怎么解释这十多年呢?现在咬牙切齿说过去不好的人,当时,别当时了,半年前都干什么呢?还不是什么不好就干什么,比谁都干得欢!他们拉的屎一夜之间都成雪花膏了? 一个愿意以过多天真对待社会的人,一个死性,总想彻底弄明白是非的人,提出这许多问题,我无言以对。
我送他出来。我问他,你真这么想么?他站住脚,凝视着我,看得我有些不自然。他心里的话,不跟谁说,也会跟我说,他以小学加中学的同学加朋友的纯洁与真诚对我,我提的问题不好。我低下头,说,别这么想了,现在比过去好多了,是根本性的好转。 他说我是官员,跟我也拎弗清。不说了,以后再说,以后肯定再说。 我后悔,没有更多的时间和他多谈。 知道冯大兴叫糯米的,可能还有胡志强、王立宪。要不然只有我。 唤一声糯米,你的同学没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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