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光灿老师

刘惠杰

 

张光灿老师唤起我对他的第一回忆,是柴火问题。

1970年底拉练的时候,张光灿是打前站的,就是比大部队早出发,提前到前一个宿营地为我们准备食宿。他是不是打前站的头儿,忘了,反正我们到了地方,他给我们讲话。

他讲话的时候肯定是站在一个高处,不然我们听不见。什么都讲完了,肯定是讲柴火问题。

毛泽东一声号令,林彪接着一声号令,北京的学生千军万马,都朝北京北边的山里跑。寂静穷困荒凉的山里,红旗飘扬,革命风云激荡,但是我们所到之处的农民却苦了。吃的好说,给钱,怎么着从城里运去就成了,没有烧的。农民自己备下的花秸、玉米秸、棉花梗子,草,经不住这样一拨儿又一拨儿的学生使用,把多少年的老底子都烧光了,放柴火的地方,像刚打扫过卫生。

张光灿讲柴火问题,操着浓重的口音(应该是湖北东南一带的口音,有鼻腔和颅腔共鸣),他一声长叹“柴火问题呀……”,几乎是老生的悲腔叫板,弄得我们心中不好受。农民没有柴,起不了灶,吃饭不成,取暖不成。我们这些不速之客,用了,吃了,拍屁股走了,冬天的严寒还在继续,农民的日子怎么过下去呢?

张光灿的形象有些私塾先生的样子,瘦弱,眼眶深陷,好象有些微驼,根本不是个拳达脚踢的组织者。他说柴火问题,几乎是在为农民求情。

我们白天走七八个小时,中午就着冷风和冷水,吃一块棒子面饼子,到了地方,告诉我们吃不上热的,要睡冷炕张光灿罗里罗嗦,是在和我们商量。我们这一拨学生,很有人性,他知道我们绝不会让他失望。

我们自己上山打柴。农民拦我们,山上没有柴,我们一定要去,因为不懂所以不在乎,不怕走路,几千里路,说走就走,不怕这一点儿。

山,荒凉,干净,没有树,没有荆棘,没有草,除了石头和土,什么都没有,连一泡人屎也没有。太阳当空照,风呼呼的。翻过一座山,再翻过一座山,又翻过一座山,看不到变化。我们浑身绵软。

晚上,我烧火,半筐黄白色的茅草,一根一根地往灶膛里放。

以后知道,人类的很多文字里,“家”的原意是“灶”。

张光灿是历史老师。1970年讲近代中国历史,很为难,有一句话说不合适了,便是刀光剑影。我们十五岁,求知欲望强烈,喜欢刨根问底。 张光灿讲课吞吞吐吐,遮遮掩掩,我们不高兴。你说三七年卢沟桥事变是抗日战争的开始,那日本鬼子是从哪儿来的呢?这些杂种既不是天上掉下来来的,就是和他们的祖宗倭寇一样,是从海上来的。他们或从天津来,或从山海关来,那为什么不在登陆的时候打呢?你说蒋介石不抗日,从头到尾背弃民族利益,是人民公敌,我们太同意了,我们十五岁,现在就申请加入共产党,解放台湾,可是为什么国共合作,为什么八路军要穿国民党的衣服呢?还有抗美援朝,已经打到了三八线,我们胜利了,为什么不往前打呢?美国人打到了鸭绿江,我们就不能把他们统统赶到海里去么?张光灿说他刚讲到“驱逐靼虏”,我们说的内容在后面,讲也要根据教材讲。我们说看过教材了,看不明白,有问题,才问老师,老师不讲,要老师干什么呢?

最后,张光灿说,历史是已经发生的事,不会再变化了。

我们当时听不明白,废话,谁不知道历史不会变化了?围着他说了一晚上。他很耐心,我们的言语莽撞,也有刻薄,他并不在意,好象还喜欢我们的问题,用胡里糊涂的话搪塞我们,但是听我们说。怎么这么一个怪人?

现在明白,历史是不再变化的事,是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能让一切正义之人充满希望,能让魑魅魍魉胆战心惊。

张光灿后来不幸失去了一个孩子。我看见他们两口子红着眼睛,慢慢地在校园里穿过。

我和张光灿没有私交,他肯定记不得我的名字了,但是他告诉了我“灶”是什么,“历史”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