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上的鹰眼

 

毕淑敏

 

我生在新疆伊宁,但那座白杨之城摇动的树叶,没给我留下丝毫音响的记忆。我出生时是深秋,等不及第二年新芽吐绿,就在襁褓中随父母跋山涉水,调到北京。我上学时成绩很好,一直当班主席、大队长。全体少先队员集合的时候,我要站在队伍前面,向大队辅导员汇报情况,接受指示…… 现在看来,那不过是一个孩子头,但这个位置,塑造了我的性格,使我对夸奖和荣耀这类事,像打了小儿麻痹疫苗一般,有强韧的抵抗力。人幼年的时候,受过艰苦和磨难固然重要,但尝过出人头地的滋味也很可贵。也许有人会种下追逐名利的根苗,但也有人会因了这锻炼,对眩目的光环,有了淡漠它藐视它的定力。

我中学就读于北京外语学院附属学校,每天受的教育就是长大了做红色外交官。学校很难考,听说几百人当中才取一名,在30多年以前反帝反修的日子,只有根正苗红品学兼优的孩子,才有希望进入这个狭小高贵的圈子。本来我对父母的地位挺自豪的,看到同学家长的照片经常在报纸上出现,这才认识到了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虚荣心平和了许多。大队长当不上了,只分了我一名中队学习委员。不过我挺开心,多少年来过着管人的日子,现在被人所管,真是轻松。上课不必喊起立,下课不必多做值日,时不时也可扮个鬼脸耍个小脾气,比以前众目睽睽下以身作则的严谨日子,自在多了。当了学习委员,学习必得上游,这点自觉性我还是有的,母亲保存着一张我那时的成绩单,所有科目都是5分,唯有作文的期末得分是4。记得考试时不但发下厚厚的一叠试卷,把平日的作文簿也发下来,老师说此次考试不出新题目了,每人参照以前的作业,拣一篇写得不好的作文,重写一遍,只要有进步,就算及格。同学们欢呼雷动,考场里恐怖压抑的气氛一扫而光。我无所谓地打开簿子,一翻下来,很是惊慌。以前所有的作文都是5分,不知改写哪一篇好,眼看着同学们唰唰动笔,只得胡乱点了一篇,重新写来。老师后来对我说,写得尚可,只是同以前相比,并不见明显进步,故给你个4。我挺服气的,那一篇真是不怎么样。

文化大革命兴起,我父母贫农出身,青年从军,没受到什么冲击。

我出身不错,但不是一个好红卫兵。一看到别人把挺好的东西烧了,就心疼,也没敢打过人,主要是胆小。有人说我革命不彻底,抄家的时候,不让我到屋里去,只让呆在院里警戒。被看管的人说,想上厕所了。我说,去呗。那人说,你不跟着了?我说,厕所那么臭,我才不去呢,你自个儿快去快回吧。那人说,我不敢去,要是叫别的红卫兵看见了,说我是偷跑。我没法,只好捏着鼻子陪他到街上的公共厕所。头领路过,见我柱着木枪,愁眉苦脸地站在公厕门口,问你这是给谁站岗?我说有一个让我看着的人正在方便。头领大惊道,你一个小女孩半夜三更独自呆在这里,就不怕他一下子窜出来,把你给害了?这种事天天都在发生,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我的小同志!我毛骨悚然,结巴着说那他要上厕所,我怎么办哪?头领说,让他拉在裤子里好了……正说着,那个坏分子出来了,很和气地一个劲地感谢我,我就用眼光瞟着头领,意思是也没他说的那么危险。头领对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认定了我的不可救药。其实我只是无法想象不让别人上厕所一直憋下去的情形,觉得那太可怕了。再以后,分配抄家任务的时候,连岗也不让我站了,只让我去看看电话印个战报。

久久不上课,也是很无聊的事。学校建于本世纪初叶的古典楼房,雕花的栏杆和木制的楼梯,还有像水龙头一般复杂的黄铜窗户插销,都用一种久远渊博的宁静,招呼着我们。学校图书馆开馆闹革命,允许借毒草,条件是每看一本,必得写出一篇大批判文章。我在光线晦暗的书架里辗转反侧,连借带偷,每次都夹带着众多的书蹒跚走出,沉重得像个孕妇。偷的好处是可以白看书,不必交批判稿,就像买东西的时候顺手牵羊不必付钱。写大批判稿是很苦的事情,你明明觉得大师的作品美仑美奂,却非要把它说得一无是处,真是倒霉透顶。我一边写一边对着天空祷告:亲爱的大师们,对不起啊,为了能更多地读你们的书,我只好胡说啦!你们既然写出了那么好的书,塑造了那么多性格复杂的人物,就一定肯原谅我的没骨气……

大伙抢着看我的书,但不帮我写文章,看得又慢,急得我抓耳挠腮,顾不得同学情谊,索性把她们看了一半的书夺下,还了图书馆,以便开始下一轮的夹带。大伙不干,罚我把没看完的部分讲出来。于是每天晚上,北京城南一所古老楼房里,一个女孩给一群女孩复述着雨果、托尔斯泰、巴尔扎克笔下优美沉重的故事……

19692月我从学校应征入伍,分配到西藏阿里高原部队当卫生员。阿里这个地名在地图上是没有的,一个标为狮泉河的小镇,代表了这片面积35万平方公里的广袤高原,我在那支高原部队度过了11年,是那里最初也是最后的唯一一个女兵班的副班长。

从京城的优裕生活,一下子坠落到祖国最边远的不毛之地(当然从海拔的角度来说是上升了,阿里的平均海拔超过了5000米),我的灵魂和肌体都受到了极大的考验。

我被西藏高原博大精深的深邃高远震骇住了。在我短暂的16岁年华里,不知道除了喧嚣鼎沸的城市,还有这样冷峻严酷的雪域。这座星球凝固成固体时的模样,原封不动地保存着,未曾染过任何文明的霜尘。它无言,但是无往而不胜,它与天同高与地同寿。和它永恒的所在相比,人类多么渺小。

每座山都不同。我骑着马到牧区送医送药,用眼光抚摸着阳光下雪山温热的脊背,心想也许从来没有人类的目光思索过它们,它们屹立着,亿万斯年。它们诞生的时候,我也许只是一段氨基酸的片段,但此刻我已幻化成人,骄傲地命名着这座雄伟傲岸的峰峦。人的生命是短暂的,又是多么宝贵啊。

有人说宇宙观也叫做世界观,我想它们大不同。当你在城市和文明之中的时候,可以坚定不移地认为,宇宙就是世界。但宇宙实在是一个比世界大无数倍的概念,它们之间是绝不可以划等号的。通过信息和文字,你可以了解世界,但你只有亲身膜拜大自然,你才能体验到什么是宇宙。西藏这块地球上最高的土地,把一种对于宇宙和人自身的思考,用冰雪和缺氧的形式,灌输给每一个抵达它的高度的头脑。

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女孩来说,这种置换几乎是一种重生。迫使她在花季的年龄开始郑重其事地考虑死亡,不是因为好奇,而是因为死亡与她摩肩接踵,举案齐眉。

我看到过太多的死亡,以至于我有的时候,都为自己的依然活着感觉不好意思。在那里,死亡几乎是一种必然,活着倒是某种偶然的幸运了。在面临一切的生死思虑面前,我在未及成年的时候,就觉得自己苍老不堪。我已悟完死亡的真谛,愈发感到需善待生命,努力完成生命给予我的缘分。

我是一个很用功的卫生员,病人都说我技术不错态度好。这样,我很快入团入党,到了1971年推荐第一批工农兵学员上军医大学的时候,人们不约而同地举荐了我。一位领导私下对我说,把用不着的书精简一下,过几天有车下山的时候,你就跟着走了,省得到时候抓瞎。

我并没有开始收拾东西,除了士兵应发的被褥和一本卫生员教材,我一无所有,可以在接到命令半小时之内,携带全部家当赶到任何地方去。

几天过去了,又几天过去了。我终于没有等到收拾东西的消息,另外一个男卫生员搭车下了山,到上海去念大学。我甚至没去打听变故是为什么,很久之后才知道,在最后决策的会议上,一位参加者小声说了一句,你们谁能保证毕淑敏在军医大学不找对象,3年以后还能回到阿里?一时会场静寂,是啊,没有人能保证。假如她真的不再回来,雪域高原好不容易得到的一个培训名额,待学业有成时就不知便宜了哪方热土。给我递消息的人说,当时也曾有人反驳,说她反正也嫁不到国外去,真要是那样了,就算为别的部队培养人才吧。这话被窗外呼啸的风雪吞噬,缈无痕迹。边陲需要尽可能多的青春与献身,这是凌驾一切的先决。

我安静地接受这一现实,依旧每天平和地挑着水桶,到狮泉河畔的井边去挑水(河旁的水位比较浅),供病人用。我已经从山的永恒,意识到人的无奈,你只能顺从规律,接受事实。挑水很累,要整整8担水,才可灌满供病人洗漱的大汽油桶。女孩其实是不用亲自挑水的,虽然那是卫生员必需的功课。只要一个踌躇的眼神一声轻微的叹息,绝不乏英勇的志愿者。高原部队性别比例的严重失调,使女孩确知自己的优势,明白可以颐指气使。只要你愿意,几乎能够得到一切。我都是独自把汽油桶挑满,就像当年完成家庭作业。在高原上,我很悠闲地挑着满满两大桶水安静地走着,换肩的时候十分轻巧,不会让一滴水泼洒出来。我不喜欢那种一溜小跑逃窜的姿势,虽说在扁担弹动的瞬间,会比较轻松,但那举止太不祥和了。我不想让人看到窘急后过来帮忙。

在我的有生之年,凡是我自己能做到的事情,都不会假以他人。这不但是一种自尊,而且是一种对别人的尊重。如果凭自己的努力,已无法完成这一工作,我就会放弃。我并不认为不达目的决不罢休是一种非常良好的生活状态,它过于夸大人的主观作用,太注重最后的结局了。在一切时候,我们只能顺从自然。

开始学做卫生员,没有正规的课堂,几乎像小木匠学徒一样,由老医生手把手地教。惊心动魄的解剖课,其真实与惨烈,任何大学不能比。记得有一个肝癌牧人故去,老医生对我们说,走,去看看真正的恶性肿瘤。牧人的家属重生不重死,他们把亲人的遗体托付给金珠玛米,活着的人赶着羊群逶迤而去。金珠玛米们把尸体安放在担架上,抬上汽车,向人迹绝踪的山顶开去,将在那里的尸身剖开,引来秃鹫,实施土法的天葬。

那是我第一次与死人相距咫尺,我昨天还给他化验过血,此刻它却随着车轮的每一次颠簸,像一段朽木在白单子底下滚动。离山顶还有很远,路已到尽头,汽车再无法向前。我们把担架抬下来,高举着他,向山顶攀去。老医生问,你抬前架还是后架?我想想说,后面吧。因为抬前面的人负有使命,需决定哪一座峰峦才是这白布下的灵魂,最后的安歇之地,我实在没有经验。

灵魂是一种有着负重量的物质,它离了,人体反而滞重。我艰难地高擎担架,在攀登的路上竭力保持平衡。尸体冰凉的脚趾隔着被单颤动着,坚硬的指甲鸟喙一样点着我的面颊。片刻不敢大意,我紧盯着前方人的步伐。倘若他一个失手,肝癌牧人非得滑坐在我的肩膀上。

山好高啊,累得我几乎想和担架上躺着的人交换位置。我说,秃鹫已经在天上绕圈子了,再不把死人放下,会把我们都当成祭品的。

老医生沉着地说,只有到了最高的山上,才能让死者的灵魂飞翔。我们既然受人之托,切不可偷工减料。终于到了伸手可触天之眉的地方,担架放下,老医生把白单子掀开,把牧羊人铺在砂石上,如一块门板样周正,锋利的手术刀口反射着阳光,簌然划下…… 他像拎土豆一般把布满肿瘤的肝脏提出腹腔,仔细地用皮尺量它的周径,用刀柄敲着肿物,倾听它核心处混沌的声响,一边惋惜地叹道,忘了把炊事班的秤拿来,这么大的癌块,罕见啊……

群鹰在头顶上愤怒地盘旋着,它们是被血腥气召集而来的,翅膀扇起阳光的温热。望着牧人安然的面庞,他的耳垂上还有我昨日化验时扎下的针眼,粘着我贴上去的棉丝。因为病的折磨,他瘦得像一张纸。尽管当时我把刺血针调到最轻薄的一档,还是几乎将耳朵打穿。凝血机制已彻底崩溃,牧羊人稀薄的血液红线似的无休无止流淌……我使劲用棉球堵也无用,枕巾成了湿淋淋的红布。他看出我的无措,安宁地说,我身上红水很多,你尽管用小玻璃瓶瓶灌灌去好了,我已用不到它……

面对苍凉旷远的高原,俯冲而下乜视的鹰眼,散乱山之巅的病态脏器和牧羊人表皮层永恒的笑容,在那一瞬间,我明白了什么叫作生命。

在一个人非常年轻的时候洞彻生死,实在是一种大悲哀,但你无法拒绝。这份冰雪铸成的礼物,我只有终生保存,直至重返生命另外形态的那一天。

我终于凭着自己的努力上了学,依旧门门功课优异,这对我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我成了一名军医,后来,结婚生子。到了儿子一岁多的时候,我从北京奶奶家寄来的照片上,发现孩子因为没有母亲的照料,有明显的佝偻病态。我找到阿里军分区的司令员,对他说,作为一名军人,为了祖国,我已忠诚地戍边十数年。现在,我想回家了,为我的儿子去尽职责。司令员沉吟了许久说,阿里很苦,军人们都想回家,但你的理由打动了我。你是一名好医生,幸亏你不是一个男孩子,不然,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你走的。

我回到北京。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学烹调,学编织,学着做孩子的棉裤和培养开花或是不开花的草木…… 我极力想纳入安宁女人的模式,甚至相当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我发的绿豆芽雪白肥胖,自给有余外,还可支援同事的饭桌,大伙说可以到自由市场摆个地摊啦!

只有我自己知道,经过冰雪冻结过的血液,虽已在城市的灯红酒绿中融化,但有一些坚硬的颗粒始终不安地漂浮着,旋转着,撞击我的心脏。某种很本质的东西发生过,永不消失。在寒冷的高处,有山和士兵,有牧羊人和鹰呼唤着我,既然我到达过地球上最险峻的雪域,它就将一种无以言传的使命强加于我。

我开始做准备,读大量的文学书,上电大的中文系…… 对于一个生活安定的女医生来说,实有不务正业之嫌,我几乎是在半地下的状态做这些事,幸好我的家人给予我深长的理解和支持。筹备的过程挺长,大约用了一个孩子从一年级到小学毕业的时间,初见成效时,我已人到中年。

在一个很平常的日子,正好我值夜班,没有紧急病人。日光灯下铺开一张纸,开始了我第一篇小说的写作,题目叫《昆仑殇》。

关于以后的创作,好像就没有多少可说的了,我按部就班地努力写着,尽量做得好一些。只要自觉尽了力,也就心安,并不十分在意最终的结局。已经走了很长的路,假如没有意外,就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认真地生活和写作,以回答生命的厚爱。当我写作第一篇作品的时候,就是这样想的,现在依然。

 

毕淑敏

1965年初中入校,俄语班。现国家一级作家、内科主治医师

1969年至1980年在西藏阿里部队11年。1980年转业回北京。从事医学工作20年后,开始专业写作,共发表作品约200万字。曾获庄重文文学奖、小说月报第四、五、六届百花奖、当代文学奖、陈伯吹文学大奖、北京文学奖、昆仑文学奖、解放军文艺奖、青年文学奖、台湾第16届中国时报文学奖、台湾第17届联合报文学奖等各种文学奖30余次。

主要作品有《昆仑殇》、《红处方》、《血玲珑》、《毕淑敏文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