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高扬

刘惠杰

 

接到一封信,落款是昌平县一个什么乡的后街38号。我看了半天信皮,看不明白。

信的署名高铁,我不认识。这人自称是高扬的表弟,说高扬被送进了临终关怀医院,高扬住院之前嚎啕一场,说这个世界上,有一个永远靠得住的铁哥们儿,就是我,去医院的事,无论如何要通知我。信的背后是医院位置的示意图。

我顿时脑袋大了,脑袋里忽忽地生青烟。

没人这么抬举过我。

高扬是附校初三法的校友,后来是二十年前和我一起留学巴黎大学的同学。他是经贸部派出的干部,1977年我们回国后各奔东西,从未见过面,听说他在雅温得喀麦隆使馆商务处常驻过,见过一张他拥着老婆的照片。四十岁多岁的人,怎么一下子住进了临终关怀医院了呢?

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看不见可以不管,看见了知道了不管,良知上就要给自己有个交代,要不然一辈子都是负担,活不好了。而且看见了,也有和没看见不一样的想法。尤其是面对这样信任的话,话的份量这么重,又出自一个将死的同学的口。

想了想,二十年不曾谋面,无论如何自己不是高扬唯一的铁哥们儿。那几年,和高扬关系比较近的有谁呢?想了半天,好象有很多人。高扬性格直爽,不喜欢阴谋诡计,只要他愿意,谁都能和他接近,他特别不喜欢的人,也不是什么好人。但是,铁哥们儿有更多的涵义。想不起具体有谁。这么想着,忽然发现高扬在女同学里的朋友更多一些。

晚上,邵玉兰(高扬在西安外院的同学)打来电话。说起高扬,嘘吁叹息了一回。当年在巴黎上学,我们几个一起相聚的时候比较多,也愤世嫉俗,也为国家的命运喝醉过酒。

邵玉兰在巴黎的宿舍临环城路,1975年,中国人没见过那么多汽车,晚上轰轰地吵得睡不着。高扬听说,自报奋勇,和她换房,说他当年在西北当工人,守着涡轮机睡觉,没人叫醒不了。

邵玉兰说,既如此,去医院看看吧,所谓临终,就是说没有多少时间了呗,别等到最后,就没意思了。我听着,有些动情。两人当下约好了去医院。邵玉兰问是不是叫上别人?我说约谁都成,你说。邵玉兰又想了想,说了一个在大学教书的教授。问我想起谁了?我说就咱们吧。我没脑子想那么远的过去的事。

第二天,我拿着示意图,到达清河,盘绕了好几圈,一次次把车停下来,打听这家临终关怀医院在什么地方。问了几个人,没人知道。又回到了清河边上。白色的垃圾袋挂在灌木从的梢上,迎风摇来摇去,好象用过的大大小小的避孕套。城里人的肮脏不表现在城里,任意倾泄在自己的周围。城市人最早的虚荣当开始于此。我把这感觉跟邵玉兰说了,邵玉兰没说话,半晌,说要是避孕套,个头不小,中国人有希望了。我觉得很多人看问题比我有深度。

我明白这当然不如找一家饭店容易,可是图上标明了这个地方,怎么就没有呢?我又拦下了一个骑自行车的中年男人,叫着大哥,他说,你背后不就是医院的山墙么?我后脊梁一阵发冷。

临终医院死一般寂静。挺开阔挺干净的院子,没有人,没有车,没有动静。

一般的医院里,人充满了康复和生还的希望,死亡只是在很隐蔽的角落,医院经常是一个热闹的公共场所,我去过北京儿童医院,如文化大革命年代春节前夕的百货大楼。临终,贴近死亡。都是不久于人世的人,在这里走向死亡,每天都在发生着死亡,必死无疑了吧,其实医院与坟墓已经一般无异。

病房里,一个青年站起身迎接我们,我猜是高铁了。他的样子跟我想象的差不多,一个有文化的乡下人。他问是不是惠哥?我很少被人这么称呼,感到有些异样。病床跟前,站着一对耄耋老人,自我介绍说是高扬的父母。我上前握手,自我介绍说是高扬的同学,称呼高司长,说认识几十年,才见面。他们正在喂高扬大虾,用番茄汁做的,红不刺拉的,说高扬能吃,一斤多大虾吃得不剩一个。

高扬瘦得很像纳粹集中营的犹太人。他躺在床上,见了我,扭过头笑,露出过多的眼白。二十年没见面了,我当年的很少一点儿英俊肯定全没了痕迹。他能一下认出我,我有些感动。我赶上前一步,大声问,你能不能坐起来?然后贴近高扬的身体搀扶。高扬挣扎着浑身的骨头,自己和自己较劲,显得很沉重,身上长期发酵的臭熏得我一阵晕旋。

坐起来,依偎在我身上,高扬舒服,也可能累了,闭上眼。睁开眼,他发现了邵玉兰,脸上露出诡秘的笑,用手指指,又指指。邵玉兰走到近前,高扬用手背轻抚了她的手,有些明显的色情。

高扬患的是小脑萎缩症,遗传病,支配身体行动的脑细胞不可遏制地衰化,神志却清楚,听力没问题,对我的问话可以发出呜呜噜噜的声响,表示是与否。他愿意表达更多,却不能够。我凝神望着他,一时间感到没有必要说什么。高扬在这样的注视下有些不自在,苦笑了一下。我发现他的牙床已经开始萎缩了。

进来一个护理员,摸样很像坐在马路沿子找活儿干的外地青年,不同的是穿了一件白大褂。他端着一只搪瓷缸子。我说,有药吃就好。护理员说不吃药,是咖啡,这个医院里从创建以来只有高扬一个人喝咖啡,每天上午都要喝。

高司长夫妇随护理员一起出去办手续。

高铁悄声说高扬不愿意在这里。我说那是。周围都是将死的人,每天在生死的门槛上转悠,而且肯定只能进去不能出来,能活两个月的人在这儿活不了一个月。高扬听见我说话,一个劲儿摇晃脑袋。

我背过身,问高铁,要是接出去怎么办?

高铁说就是找不到人看护,高扬不能行动,大小便失禁,吃一顿饭要一个多小时,现在刷牙也要半个小时,每天早晚刷牙。我对高扬说,你他妈刷牙刷半个小时,你练刷牙呢!高扬冲我竖起大拇指,得意地笑。高铁继续说,原来照看高扬的是他亲婶,在北京呆了两年多,也回山东了。我问高铁,钱的事你别管,你能照看他么?高铁说他和别人一起办着一个汽车修理行。他见我不作声,说高扬很有生活的信心,前几天要登征婚启事。我的思想停顿了一刻,才明白这话的意思,觉得不对,这还不如太监娶妻,有些忒离谱。高铁说他也觉着不行,可逼着让去,真的为这事儿去了一趟电视台,认真地跟人家说了,也说了新社会,不一样了,什么的。人家进里面研究了一回,最后说不成。挺客气的,但是说不成。我说,操,还没办,怎么就说不成?

邵玉兰往高铁手里塞了几张钞票,撅着肥大的屁股祝词。高扬笑着收下了。

我问高铁,高扬还想要什么?高铁说想要个电脑,手写不了字了,可以敲打。

高扬卧床以后,曾经给几家报刊撰搞,收集起来也能有一大摞,附校出来的人,文笔不坏。当然是越写越短。写得短,不是他的问题。有的写,却是他的出色了。他能在完全残废、生命无望的状态中,在几乎完全脱离社会生活的状况下持续地写出东西发表,一般人做不到。

病房外,高司长和新妻一直默默地站立着,听我们说到微机,赶紧冲我摆手。我上前问高扬病情如何发展。高司长说和高扬几年前故去的妈妈一样,过一段时间呼吸系统和消化系统萎缩,都要出现问题,脊椎也会有事儿,要插管子维持生命,从插上管子到结束还有一段时间。

高扬手术过四次,把脑袋锯开,每次手术完后,病情都会恶化。有的病有治,有的病没治,全不由人,折腾什么也没用。延长生命,有的时候,是在延长巨大的痛苦,不过是心里明白,不敢说明白。

从医院出来,我下台阶的时候走神,崴了脚,我立住,稳了稳神,又原地转了两圈,好象没什么大事。阳光灿烂。我四下里看,好象到处都是幽灵。怨不得这里头静。上车往回走,我半晌不说话,心里一阵难过,突然眼泪扑扑簌簌地往下流。

人真无能,永远找不到一个好的结束生命的方式,就不能平平常常地一笑,大家再见了,再会,BY,CHIAO,什么的,轻松地死,不难过自己,不影响别人。偏偏无一例外,都是让人伤心的场面。几十年如一日有什么难的,二十年前的高扬不就是昨天么?

我大声问邵玉兰,你说,他也用不上,要女人干什么?邵玉兰想了想,说,他成天一个人,有人陪着当然好,要不日子太难过了。我眯起眼睛,说,那大可以不是一个女人。邵玉兰说,他看着女人自己有精神。我想了想,说,你对,他还是有一个女人好。邵玉兰说,只要有这么一个心甘情愿的女人,不管出于什么动机,高扬就能多活一阵子,没准还能成为人间温暖一类的社会新闻。我说,女人自虐的挺多。邵玉兰说,各有各的活法,子非鱼。我说,别误会,我是夸你们呢。过了一会儿,我又说,现在高扬不在乎社会新闻,连不上。

北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车多了,而且是最能污染空气的车最多,好象专门放这些屁股冒黑烟的车出来,施行什么报复。在这个有着谦虚谨慎文化传统的国度里,开车的人几乎没有任何谦让,汽车好象老是成心不回家,在马路上没事儿找事儿,好象换一个地方非得憋死。我看着前面你争我抢的情景,骂骂咧咧。

我转回头,仔细端详邵玉兰,端详了一会儿,说你的手好看,红嫩有光泽,骨头少肉多,听说手好看的女人都是好女人。邵玉兰往后闪了闪身体,半天,说,你上辈子肯定是个屠户。

两个星期以后,邵玉兰打电话告诉我高扬去世了,感冒不治。那家临终关怀医院里,病人的住院时间一般不超过两个月。丧事已经办完了。她赶到医院的时候,正往外拉尸体。她听说没有追悼会,拉去就烧,也就没跟着去。

 

 

刘惠杰

1965年入学,小四,法语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