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楼的老哥们

 

鲁宝元


       
我从到外附工作,就被安排到和平门校舍的一座叫新生楼的宿舍居住。那楼在院子的东北角,水塔的后面。灰色、两层、筒子楼,楼道两侧是一个个房间,全部加起来不过二十来间。楼道里黑洞洞的,如果朝南的房间有人开了门,光亮便可从门口射进来。它的前面是原来老师大校长住过的丽泽楼,名字颇高雅。但它后面的建筑何以叫做新生楼,没有听谁讲起过。是新入校的学生宿舍吗?房间那么少,能住几个人?是改过自新的意思吗?可又不象有犯人住过。也许是开始新的人生的意思吧。总之毕业之后,我在这里开始了自己的新生涯。

住在这里的都是未婚或是分居两地的男性教师。文革前及文革初期政治气氛严峻,同屋之外,很少串门聊天。文革后期,要闲适得多,朝夕相处,一起做做饭,打打扑克,暗地里骂骂四人帮,来往就多起来。俨然成了族。斗转星移,现在这单身一族虽然早已星散。但那时的生活想起来还历历在目。

先说住。三人一个房间。每人一床、一桌、书架。应该说是够挤的。但那时人们都没有什么家私。所以并不觉得仄逼。因为时不时有人结了婚,搬出去,房间间或做些调整。我在一层就至少换过两次房间。文革前,住在东头朝北的一个房间。窗外是院墙,所以终年不见阳光。同屋有教美术的殷志维老师。现在是外社的高级美术编辑,还兼着一家颇有声望的美术学校的校长。另一位是政治教师。寡言少语。他是两地分居的,不久,就调到妻子所在的地方城市。交流太少,名字我竟忘记了。后来换到西头朝南的房间,同屋是美术老师于昆。人高马大,画山水的,篮球打得也很不错。后来做了北外老干部处的处长。现在退了休,重操旧业,去年开了个人画展,大幅的山水写生,楼上、楼下挂满了,颇有气势。篮球场上,又时时见到他的身影了。另一位是体育老师徐建伦。高度近视,一口上海味普通话多年不变。后来相继做过附校和培训部的领导,兢兢业业的。现在也退休了。那时侯,我们的房间大都不关门,可以串来串去,晚上经常打牌下象棋,一群人围着支着儿。

再说吃。平时都是吃食堂。周末常常互相招呼着,五六个、七八个人步行去虎坊桥南的南横街去吃卤煮火烧。记得常去的有体育老师张度良、历史老师李亚庚、教务老师伊熹等。那家小店在胡同口,高台阶。当屋一口大锅,里头煮着五花肉、猪的肠子、肚子、心、肝、肺,炸豆腐什么的,还有硬面火烧。热气腾腾地冒着香味。大师傅光着手从热锅里拎出那些东西来,熟练地切好,放进大海碗里,浇上热汤,撒上香菜。辣椒油是自己浇。大概每碗五毛钱左右。酒是一毛三一两的零打。每人通常是一两,间或也有喝二两的时候。好像是AA制吧。钱是各自付的。也有时成群接队地穿过东琉璃厂去大栅栏门框胡同去吃褡裢火烧。那实际上是做成条形的锅贴,里头卷着肉馅。四两锅贴一碗粥。咸菜是白送的。

记得有一次是我和伊熹老师一起去的,他那时工资70多块,。在单身族中是最高的,请了我的客。后来搬到和平门,我已拉家带口,手头紧,偶尔孩子生病,周转不开,伊熹老师就借钱给我,一般是10块。年底互助会的钱发下来,再还。如今伊熹老师已经过世,想起他的帮助,我总是感念不已。除了吃小馆子,后来又发展成自己做。大家凑钱买肉、买菜打牙祭。老师们来自五湖四海,各有自己的拿手菜,南北风味、八大菜系。最会做的是物理老师丁锡庆,无锡人,两地分居。高高的,俊秀、儒雅,而且心灵手巧。他做淮扬菜,虽然那时的材料很难齐备,但他做的鱼清爽、微甜,人人赞不绝口。那时候半导体收音机还是稀罕物。只有父母在香港的何希维老师才有。丁老师花了不多的钱就攒了一台。大家都佩服不已。于是都托他,他那房间就成了半导体加工厂,桌子上都是零件。丁老师整天拿着电烙铁埋头苦干。不久几乎每个人都有了一台。后来丁老师调回了老家无锡。就再也吃不上他的淮扬菜了。他攒的半导体收音机不知有谁还保留着。吃大馆子好象有一两回。那是历史老师李亚调回天津的时候,为他送行,去西苑饭店。那里的烤羊肉串巨大无比,是用带木柄的钢钎子穿的。调走的老师都是有家室但分居两地,家属调不进北京的。

再说新生楼里真正单身老师的婚姻大事。一般来说,没结婚的,一有了女朋友,大家都为他高兴。相亲的时候常跟着去,出主意,当参谋。周末谁的女朋友来了,同屋的总要躲出去,给人家让地方,成人之美嘛。直到举行婚礼,大家帮着操办。无非是两张单人床一并,抽喜烟、吃喜糖,大伙热闹一下。没什么大不了的。记得先后在新生楼结婚的数学老师陈希光,夫人是教务老师李婉顺。后来移居美国,开餐馆去了。何锡维老师与本校数学老师结婚回了香港,继承父业。也有不少结了婚到女方单位住的,就离开了新生楼。其中印象最深的是法语老师张志才,人如其名,是个典型的才子。上海外大分到北京的。琵琶弹得专业,二胡等乐器更不用说。更奇的是理工科也了得。能精修各种仪表电器,文革期间竟然自己造出了一台黑白电视。喜欢看关于无线电方面的书籍,而且各种工具齐备。夫人是积水潭医院的护士。结婚后搬到医院住了。那时侯修理个收音机,看病找大夫,就都托张老师。80年代以后,许多杂志复刊,他翻译发表了许多科普文章。修理无线电的书籍和工具就送给了某省的一个残疾青年,书信往还,指导那青年学会了修理电器。后来那个青年终于自立。《中国青年报》以整版的篇幅报道了这件事。但张老师从未向他人说过自己的善举。悄悄借调到路桥公司去科威特当翻译了。更奇的是几年后,他离开路桥公司,全家到了非洲的象牙海岸,开了一家中餐馆。又开了一个家用电器的专门店。此非才子所不能为。话说远了。

后来外附迁到为公村,再后来是解散。新生楼的老哥们离京的离京,调走的调走,剩下的分别住进西院那几座灰色的筒子楼。现在又换进了单元房,新生楼的事大家都已淡忘了吧。

 

读后感

喜欢读鲁老师的文章。

时间过得快。昨天看这些从黑暗的走廊里出来的人,要扬起脑袋。他们是大人,又是老师,在我们面前拿着端着,弄不好肩上还挂着女人的头发。如今看他们,要低头了,和今天的我们比起来,他们是年轻人,比我们有生气。

一群多么可爱的年轻人。

中国的传统中,友谊是大事。高山流水,桃园三结义,聚义堂,有没有这些故事次要,重要的是老有人歌颂他们,向往他们。反过来想,可能是现实生活中的友谊少的缘故,显得珍贵,有的年代,真是少到令人心惊胆战。

过友谊的人,懂得友谊给人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