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年,北大荒遭遇到水涝灾害。水中泡过的粮食发了霉,不能上缴国库,上级处理的方法是分发给连队里的兵团战士吃。那年代哪讲究什么“黄曲霉”,“致癌物”。尽管看起来,馒头(白面)是黑色的,窝头,粥(玉米)是绿色的。吃在嘴里又苦又酸,难往下咽。可是干重体力活(排水工程中抡大镐,举大锤)累了一天,真体会到饥不择食。我还是有自己的选择,那就是只吃稀的,不吃干的。因为干的需要咀嚼,稀的吞咽即可,可以缩短发霉食物在嘴中舌间的停留与进程。
一天晚饭时,我又只喝了一碗绿色的玉米面粥睡下。半夜里被拉练的军哨声惊起。赶快打起背包紧急集合。摸黑的行军路上,沟沟坎坎,坑坑洼洼。为了不掉队,别人走时我也得跑。一通折腾过后天不亮,我的体力就消耗余烬,逐渐地,步履越发艰难,终于冻饿交加晕倒在冰雪地上。后面赶上的青年有人将我唤醒,朦胧中我乞求他们:“让我再睡会儿吧!”此刻大家捷已自顾不暇,只得无奈地任我趴在地上,各自继续赶向前。不知又过多少时辰,一声大吼:“杨小松,你不想活啦!”这是我最熟悉的外附同学杨建原的声音。他见我仍赖在地上不起来,就一气抓住我的衣领,将我拽起。他虽然疲惫得已是落在全连的最后一位,可他还是抢走了我的背包扛在他自己行李上,使我轻装上路。我当时耳朵上坠着已冻成冰坨子的口罩,手里拄着拣来的一根树枝,强睁着被霜封住的眼睛,祥林嫂般一步一挨,终于回到了大本营。过后,也许是我太稀里糊涂,竟不记得对杨建原同学有过致谢。
返城后,我与杨建原多年来的交往中,也常是他对我有求必应,尽力而为给予我不少帮助。突然有一天,面对他,我蓦地想起,“大鼻子(同学对杨的昵称),你曾是我的救命恩人哪!”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有这事吗?”建原,我怎么能忘?怎么可能忘记呢!
中国的彼埃尔
我刚在外附聊天网上第一次露面,兵团时的同连战友就提起我“扒军车”的事。那对于我来说确实属于既自豪又惭愧的浪漫经历。
当时,69年冬,我所在的10连正处在饶河县,与苏联相界的第一道边防检查站边上,与打响战役的珍宝岛只隔着一层山。前线的炮声震响了大山。同连的初三西同学蔡润国被选入担架连光荣奔赴前线了。这使我激动不已。苏修侵犯边境了,一方面觉得自己也应该学习解放军,保卫祖国,不吝惜鲜血与生命。另一方面,正巧我刚刚读过一位同学偷偷(文革中,除了马列与红宝书都属该批判的封资修之列)带到北大荒来的一本书—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中卷。其中正描述了有关在拿破仑进犯俄罗斯时,小说中的主人公—追求人类真理与社会进步的贵族青年彼埃尔,如何放弃特权与尊贵,以非军人的身份穿梭于前线的情景。马上觉得,自己也能亲临目睹真枪实弹战争场面的机会来了,决不应错过!这样,望着不停地驶向前线的一队队军车,我每天头脑中都盘旋着一个念头—做中国的彼埃尔,上前线!于是,一天黄昏下工时,正遇到停在国防公路旁的一辆军车,就很自然地,趁司机不备爬了上去。车一开动,颠簸中,我的心中不禁浮现出头带白色礼帽,身着绿色燕尾服,冲向高加索的俄罗斯贵族青年彼埃尔,他那令我倾倒的形象。体会到他那即将临近真实战争的壮烈,心中充满了“新奇的特殊喜悦”。
天黑后,大概司机要取车厢上的什么东西,发现了我。他让我下车。我说:“我要到前线!”望望夜空,他没再多说。(当时,他为了我的生命安全,没有在不见人烟的荒郊将我就地赶下车。听说他后来为此受到了严重的处分。我真是害苦了他!)车继续行驶。夜更深时,车停在了最前沿的检查站。冻僵了的我被令下车,安排住在感觉当时对我既礼貌,又有警惕性的(对我这不速之客,这家人只字也不问)一户肃静人家。我预感到不可能与担架连的蔡润国汇合了,饥寒与困顿中很快在暖炕上睡着了。早上,附近军营的哨声将我催醒。我马上就要被遣返了。
上车前,我遇到一排大概是从最前线上回来整编的战士。虽是在零下30几度气温下,他们各个身上都没穿大衣,只是短军衣,满脸的冻疮有的在淌水。但又都各个精神抖擞,一副革命英雄主义的豪迈气概。这就是和朝鲜战场上志愿军一样的—我们最可爱的人!我们先是相互惊异而又亲切地望着对方。不,那是一种亲人间深沉的目光的拥抱!那一刻,我仿佛象当年彼埃尔理解了俄国战场上的士兵们一样,理解了眼前的解放军战士—“他们不惜一切是为了谁?为了什么?”突然,一位战士,紧接着是好几位战士围拢向我。他们摘下我头上的皮帽,从自己的挎包里掏出饼干,他一把你一把地,将饼干尖尖地装满了我的帽兜儿。这一定是他们战斗中爬冰卧雪时的口粮啊!他们就是这样,用自己艰苦战场上分得的口粮,来表达对自己所保卫的祖国人民的爱意,寄托对后方亲人的思念!
当天我回到了连里,一面把前线解放军送我的北京产的“快乐”牌饼干,分给同屋的老六与小卫等伙伴,一面兴奋地为她们讲述着两天来的见闻经历。没想到,等着我的却是领导严厉的批评与勒令检讨。检讨中,我不敢写出行为的全部真正的心理动机。我怎敢讲出:除了朴素的爱国热心之外,我作为一个知识青年,还受了敌国文学作品中艺术渲染的鼓动,崇拜并效仿封建贵族彼埃尔,以及自己为强烈的好奇心所驱使的心理呢?消除了开始的几分自豪,代之以更多的,是内心的羞愧与恐慌。并且我才发现,行为幼稚草率的我,忘记了自己当时的不良身份—被专政的“走资派子女”,高中专业又学的俄语。这就给了一些极左的或心理灰暗的好事小人以口实。“扒军车”几乎成了有些人污我“投苏修”的代言词。更可怕的,还有一些心照不宣的疏远与回避,甚至是歧视的眼神。我扪心自问:“我,一个中国革命者的后代,怎么可能有一星半点背叛祖国的企图呢?”但那时我真是有口难辩,更有时自卑地产生了轻生的念头。
时间可以证明清白无辜的事实,友情与信任可以修复心灵的伤痕。没有料到的是,由于生活中我加强了严肃性与组织纪律性,少给别人添乱惹麻烦,劳动中表现出积极肯干,当然再加上父亲被解放也正逢时,我这个曾经的中国的彼埃尔,在同去北大荒的同学中,竟最先被选送回城上学,开始了新的命运里程。并后来有幸光临了青春时的偶像彼埃尔的故乡—莫斯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