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饭菜
刘惠杰
有朋友从巴黎回北京探亲,带着一个十多岁的男孩子。我请吃饭。男孩子歪着脖子,拧着身子,蛇一样地缠在父亲身上,说吃什么都不愿意,中国人的溺爱和法国人的罗嗦拼在一起,非常容易让人变性。朋友是个博士(“监狱文学心理比较思考”),但是纯粹农民出身,脸上也有些难堪。我说好不容易,让孩子说,说吃什么,咱就去吃什么。男孩子蠕动着嘴,说了一句什么,又说了句什么,听不清楚,朋友愤怒了,男孩子才正经说了句:想吃焖面。朋友实在忍不住,给了儿子后脑勺一巴掌:你懂个屁呀!全巴黎的焖面,都是你刘叔叔教的!
这孩子去巴黎,是我托人办的,当时他两三岁。当时还是一个议员给说的话。
我听了得意。全巴黎怎么样,咱管不着,但是许多年过去,还有人记着这焖面和我的关系,大小是我的一点功德。
豆角焖面是妈妈的饭菜。
妈妈是山里人,生活苦,吃饱了就阿弥陀佛,说不上什么厨艺。刚来北京,父亲看见卖塌蟆鱼的,不贵,捡了一条大的,兴冲冲地拎回来,要给大家改善伙食。妈妈没见过,说,这东西怪模怪样的,是什么呀?父亲说,吃吧,卖的人,买的人,都说好吃。山里人,一辈子见到的海货,不过是晒干了挂着盐花的石花菜和海带,鱼只是在年画上见过,不知道怎么做。妈妈把鱼用水洗过,放在锅里,加水,加白菜,再加香油,煮好了端上桌。这是老家过年做菜的方式,隆重。鱼没有去腮,没有煎炸,没有去皮,腥骚,吃不了。妈妈埋怨了父亲好几天:本来一个使锄头的,从头到脚都是土,还喜欢弄个洋式的,可惜了我好多香油。
除了焖面,妈妈隔一阵子,就要做一次拉面。
这拉面有几个绝窍儿。一是讲究饧面,和成了面团要饧,至少饧上两个小时,把面团擀开了,还要饧,不能偷懒儿,不能没有耐性,不能今天一个样明天一个样瞎有主意。二是配料一定是要红烧肉加海带,收汁儿,放别的也可以,放别的不好吃。夏锄保墒除草,人顶着日头耪地,一下是一下,最吃力气,这时候,麦子新下来,换大海碗,吃上一顿拉面,耪地的唱着梆子干活儿。
穷困山村,连吃两顿白面,老人就要骂了:你早上起来拾粪拾了个金元宝呀?是不是不过啦?
更多时候,是要在最便宜实惠的食物上打主意。
妈妈的当家菜,是芥菜疙瘩。
六几年,一般商店里,说咸菜,就两样,两个大洗脸盆盛着,水疙瘩和酱疙瘩,都是芥菜疙瘩。酱疙瘩贵,一毛钱给不了一个,有什么事儿,才买,平常都是水疙瘩。芥菜疙瘩是全民的当家菜。
吃水疙瘩却有些讲究了。先是水疙瘩和水疙瘩并不相同,特别小的,苦涩,特别大的,松垮,嚼起来,一嘴盐水。质地紧密些,外表不那么好看的,中不流个儿的,味道经常要好一些。然后是刀功,有人说,切得像火柴棍儿细。挺骄傲,好像自己已经多大本事了,其实要切得至少四分之一火柴棍粗细,才能吃。切成这般细,淋上香油,嚼起来香,越嚼越香,放在今天也是个菜。
芥菜疙瘩产量大,非常便宜,当时新鲜芥菜疙瘩的价格是一分几厘一斤,几毛钱一大堆。除了腌起来,新鲜的也能做菜。切成一样的细丝,找一个坛子,放入疙瘩丝,加开水,米汤、盐和花椒,放一段时间(现在想来知道是个发酵的过程),捞出来,直接食用。妈妈每年做一坛,好吃,捞出来多少,我们吃多少。
春天,柳叶嫩的时候,妈妈问我们:你们吃柳叶不?妈妈望着窗外的柳叶说,要是在老家,这么好的柳叶,早有人来撸了。我们小,哪有不贪吃的,想着又不用钱买,赶紧说要吃,出门上树,撸柳叶。妈妈喊着,嘱咐我们,不能撸狠了,那树还长呢!和芥菜疙瘩丝一样,妈妈将柳叶放入一个小坛子,加开水,米汤和盐,不加花椒,说柳叶涩,再加花椒,就不能吃了。这么浸泡了几天,取出来,嫩绿的叶子已经黄了,还是切细丝,还是点香油,孩子们吃了,很失望,又涩又苦又酸。妈妈叹息,到城里来,人是娇贵了,原来挺好吃的东西,我吃着也不对味了。
北方人说吃好的,就是吃饺子,是一种极致。后来,吃的东西多了,再说吃饺子,别人看你,本来想痛快说几句,别人这么看你,你磕绊一下,怀疑自己哪儿不合适。再后来,明白了,这么看我的人,都没吃过饺子。
说起吃饺子,想起原来的外语学院。我上学的时候,吃饭不要钱。但是吃得不好,国家给的菜金不多,每天醋熘白菜,粮食限量,我这样的,每顿饭要加一个熘了好几回的窝窝头,才能吃饱。外院一年吃一两次饺子。吃饺子的时候,情况不一样了。要多少,大师傅给多少,管够,好像到了理想世界。心里特别温暖。
这其实是一种中国的民族文化传统。
既是吃饺子,既是到了吃的顶峰,就要忘记日常琐碎,就要叱咤风云,就要做一个古往今来无拘无束的一等的英雄人物。
妈妈包饺子,也是一样的意思,平日里省,这时候不省。
包饺子,是全家的事,剁馅儿,和面,擀皮儿。我十一二岁就包饺子了,包出来的饺子很是样儿,后来过了集体生活,好几个大师傅见了,都忍不住,要专门找到我夸赞几句。
和馅儿是技术。肉馅要先酱,白菜腌后去水,葱姜淋香油,最后放,韭菜要嫩。和艺术创作一样,和馅儿是非常个性的行为。尤其讲究放盐,咸淡要合适,淡了不香,咸了齁,吃不多,扫兴。这么说着不复杂,其实把关键词儿都说完了,但是,差一点儿,便是天壤之别。
家里不富裕,妈妈忙过一阵,常说,再有几个虾仁,就更好了。
虾皮便宜,妈妈不用。
弟弟是城里长大的。城里人多,普遍心理虚弱,为了凭空显出自己高贵,总要找一个什么地方和普通不一样。弟弟不吃饺子。他可以当场对着饺子哭,也有过到了饭点儿出逃隐匿的经历。他不吃饺子,我这当哥的,抬手就要教训,你不吃饺子,你吃什么!外头风大土大,好吃,你外头去!妈妈总是拦住我,拦不住的时候,冲我瞪眼跺脚。迁就过了,妈妈也自语,这么好吃的饭食,真不知道这孩子是怎么想的。
有一次,弟弟下乡劳动回来,中午到家,正赶上吃饺子。他洗了手,坐到饭桌上。我们问他劳动的事,那时候,到怀柔辛苦劳动不说,还要几十里地自己走回来。说了一回子话,弟弟吃得差不多了。妈妈肃然,轻声说,这孩子,不吃饺子。弟弟眼圈红了,不敢抬头,好一会儿,才低着头瓮着鼻腔说,妈,您这饺子好吃。
物极必反。自此,弟弟成了妈妈饺子的狂热鼓吹者,天下没别人的饺子了,只有刘家的。他当兵,他在国外常驻,跟他一起的,都跟他学饺子。如今也有一些手下了,见了面,真的假的,必说刘总的饺子。弟弟不屑地说,他们学不会,只要他不在,饺子包出来没味儿。
包饺子费功夫,如今包得少了。去过好几个很像样的饺子馆儿,想找个成的。都不成。
我语重心长地对孩子说,别的本事学不学随你,你得学会包饺子,包你奶奶那样的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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