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生还做同学

 

方卫平

 

11月8日,近午时分。我在去一家餐厅赴约的路上,手机铃响,来电显示是我们班刘少平(毕业后改名为刘翔)的夫人小乔的名字,我当即有一种不祥的感觉。话筒另一端传来哽咽的声音:“他今晨2点去世了”。。。。。。

收起手机,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默默无语。泪眼模糊的我,木呆呆地望着车窗外,向后掠去的景物霎时间变成了一串串的镜头闪回。

少平是我们班同学中一个不起眼的人,个子小小的,长着一张朴实得没有人会去怀疑他的脸。话不多,喜欢自己琢磨事情。他不善交际,不善辨,朋友不多,遇到生人,往往沉默寡言。

1971年离开外附后,他去了一家小型的国防厂,没事喜欢钻研点技术问题。那几年,他每个月差不多来我家找我一次。那时正是文化革命中后期,见面后,照例是一通儿忧心忡忡地谈论时局,关心着中国的未来和我们今后的人生应该是什么样,或者交流一下最近在读什么书。他那时刚刚有一个爱好,学大成拳。大成拳的基本功是站桩打坐,聊到我哈欠连篇,准备去睡觉的时候,他说,你去睡,我先打坐。我还挺诧异他怎么还不困?等到我早晨醒来,才发现他竟然是一夜不睡。问及,他认真地回答我,我打坐了呀,就等于睡觉了!后来得知,他是真的在练武术。至于后来他究竟练到什么程度,我也没有问过。

奇怪的是,此时此刻映现在我脑海里的那些年的画面竟然都是冬天的背景,窗外雪花飘飘,我们俩披着大衣,彻夜长谈,桌上,还有几颗吃剩的花生米,没喝完的二锅头。

1976年,作为最后一届工农兵学员,他进了哈尔滨工业大学,学机械专业。文革结束,我也上了人大,每次他回京我们再见面时,大多是议论学校的事情和讨论刚刚开始的改革开放。这时候的气候,早已是春意盎然了。

12点,车子到达预定的一家日餐厅。朋友还没到,我趁机挨个给同学们和朋友们发短信,报告少平去世的消息。餐厅里播放着的日本音乐,又把我的思绪带回十多年前我和少平留学日本的那段日子。

1985年12月,我去日本留学。每天除了在日本语学校上课外,大部分时间要去打工挣生活费和学费。日子过得虽然艰苦和紧张,但是收获还是很大的,尤其是毕生第一次看到一个制度和我们完全不同的国家,让我发现了太多过去不知道的东西。每逢周末,我会把所见所闻,心得体会写信给国内的朋友们。那是一个没有互联网的时代,我的朋友多,每个人都想听我介绍日本的趣事,写起信来,真是一个巨大的工程,恨不得用复写纸!经常是整个周末都用来写信,然后抱着一大摞信走到街上扔进邮筒。刘少平是和我通信较多的一个人,慢慢地,他就跟我提出来能否帮助他来日本上学,希望能到外面的世界走走看看。

在我后来帮助来日本读书的十来个朋友当中,少平是第一人。

刚到东京的他,先到我的房子住下,挤着。没有在日本留学生活经历的人不太了解,留学生住的房子那叫一个小,和我后来转到美国读书的住宿条件简直是天壤之别,比我们在外附的学生宿舍还要拥挤。不过,从小同吃同住的发小,年过30后,又在异国他乡的小屋里挤在一起,还真有些亲切感!

少平到东京的第一个春天,我们几个留学生在一个周日去上野公园观赏樱花。那是我们平生第一次去看樱花,大家都很高兴。日本人像过节一样,围坐在樱花树下,沐浴着缤纷的落樱,吃着便当,唱着歌颂春天的歌曲。我们几个人站在边上看着,也深深地为这春天的气氛所感染。有日本人认出我们是中国人,热情地邀请我们唱歌,我们同行的唯一女生,罗娜,当即走过去,拿起麦克风,演唱了一首“北国之春”,博得一片热烈的掌声!我当时用省吃俭用的钱买了一台二手的摄像机,把眼前的这一切,都拍摄了下来。这些影像资料,我珍藏至今。

我们那时候住在新宿,少平课余时间在位于池袋的一家小中餐馆“大春亭”打工,小老板对中国人很友好,后来曹林林也在这家餐厅打过工。有时候,少平打工经常早走晚归,我刚开始没有在意,后来才发现,他迷上了pachinko(弹子房,一种带有赌博性质的合法的游戏厅)。很多留学生都玩儿过这个,上瘾的也不少,都想靠这个多赚点钱。少平当然也是为了赚钱,不过他这人好钻研,也好钻牛角尖,他坚信这里面有赢钱的规律可循。记得有一次,半夜中我被他叫醒,尽管是黑暗中,我也能感觉到他那极认真地表情:“我找到规律了!”。我当时真是又困又气,可是又不好扫他的兴,于是头枕着墙,闭着眼睛听他在对面兴致勃勃地解说。自然,什么规律我也没有听进去。他呢,那规律肯定也不好使,要不然干嘛还要照例去“大春亭”呢?

周末的时候,我们常在房间里和其他几个好友坐在榻榻米上聊天,这当中还有我们年级法语班的曹林林,我是后来帮他办到日本上学的。我们聊日本,聊中国,聊日本的成功之处,聊中国的改革开放。有时候也会自嘲,咱们现在整天餐馆里打工,挤在这斗室中,居然还有精神关心这些“国家大事”?有人插话说,当年鲁迅他们在日本时是不是也象咱们一样,“位卑未敢忘忧国?”曹林林还开玩笑说,穷困使男人潦倒,使女人堕落。咱们不是潦倒,咱们是“倒聊”。住过榻榻米的留学生都知道,有时候坐着坐着就容易躺(倒)在榻榻米上了。

很快,2年多过去了,我结束了在横滨国立大学大学院研究生(相当于硕士生的预科)课程,准备转赴美国读书。当时的学校和老师都很希望我能够留下来继续读书,愿意为我提供全额奖学金。我告诉我的导师,我有一个特别好的朋友,是我的小学和中学的同学,想来您这里读硕士课程,您帮我申请的奖学金给他用吧。这位导师很善良,他表示同意见见刘少平,如条件可以,他愿意帮助。就这样,刘少平做了我在横滨国立大学的“后辈”,而且拿到了那份奖学金,读完了硕士课程。

我到美国后,和少平始终保持通信或者电话来往。他毕业后,我又托我在三菱商事工作的大哥把他介绍进了三菱商事工作,主要从事建筑机械的销售工作,经常来中国,我们也常见面。

他不喜欢大公司的工作气氛,也不适应较为复杂的人际关系,他喜欢自由的环境,也想能自己干,多挣点钱,做出点大事业。

于是在90年代末期,他毅然辞掉了三菱的工作。这一点引起很多留学生朋友的反对,因为在日本,一个留学生能在大公司找份稳定的工作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是他还是想能够相对自由地做点事情。后来他回国,和以前的客户合作从事建筑机械的销售。事业一直进行的平平淡淡,并不是很成功。

8日,下午四点。我来到中国大饭店的网球场打球,望着空荡荡的球场,我又想起了去年八月的那个周三下午。也是在这个网球场,在上海工作的少平来北京出差,正赶上我的网球时间,他说想和我一起打。于是我们俩就轮流地和教练打,过了一会儿,他说打不动了,感冒,头疼。我当时也没在意,就让他坐在一边休息。

三天后的晚上,我正在和大学的校友聚会,收到来自上海的一个朋友,也是我们留日的同学的电话,电话中她的语气很紧张,她说少平病了,被诊断为脑瘤,胶质瘤,恶性的。今天晚上他就会回到北京,需要马上治疗!我这才明白三天前他说头疼是怎么回事了。

胶质瘤?虽然没有听说过,但是看上去分明还挺温和的一个名字。等到我给医生朋友打过电话询问,才搞清楚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这是一种恶性肿瘤,来势凶猛,死亡率极高。我被吓坏了!也不愿意相信这个诊断。第二周周一,他的夫人从天坛医院给我打来电话,说天坛的诊断也是如此,医生并且单独地告诉了家属,要有思想准备。

我迅速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西语班的全体同学,并且马上召开了一个小会,商量营救方案。胡瑛同学负责在互联网上向美国方面发出求救信息,希望得到国际帮助;景肖瑜同学负责联系天坛医院,走后门安排住院和手术。我负责和广州的同学联络,听说那里有一个医生治疗胶质瘤有新的办法,我还向全班发出了呼吁,为少平募捐一些治病的款项,很快就接到了来自国内外的西语班同学的响应。。。。。。那段时期,我们班同学电话和邮件往来特别频繁,都是为了刘少平。

按照医生的话,少平的手术很成功。我们都很高兴,我们结伴去医院看望他,他的情绪很好,也能认出所有探访的人,甚至和去探望他的日本朋友还可以准确地用日语交谈!我们以为,或者我们强烈地希望,他的病可以好起来。按照我们班霍伟的话,兴许有例外呢!今年春节期间,我们全体在京的西语班同学相约去他家里探望,大家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少平虽然话不多,但是情绪上还是很高兴的。

按照中国人的习惯,医生和家属一般不轻易告诉病人自己得了癌症,所以我们见到他时都守口如瓶,生怕他知道真实的病情。他呢,也似乎不知道这点,还经常跟他夫人讲,我不是恶性的,我可以好起来,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直到有一次我约他和夫人到昆仑饭店的日餐厅吃饭,席间,他凑近我的耳边说:“我其实全知道我的病情。”我这才明白,原来他是不愿给大家增添心理负担,索性装作不知道病情!

今年夏天以来,他的病情逐渐加重,先是一条腿不能动弹了,再后来另一条腿也瘫痪了(都是脑瘤压迫神经所致)。今年国庆期间,我们西语班的几个同学去他在休养的731医院看望他,他正在发烧,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同去的女同学们呼唤他的名字,他似乎听到了,似乎想睁开眼睛,似乎想说话,但是,他都没有做到。我们7-8个同学,紧紧地围在他的床边, 都想最后看他一眼,此时,我们都已经意识到,他的时间不多了。

向他做最后告别的那天,我们班能去的同学都赶到了731医院的告别室。731医院,地处丰台区云冈这个很多北京人不知道的地方,但是我们西语班的同学都知道,因为刘少平从小就在位于云冈的七机部三院长大。我们班很多同学都去过他家,都吃过她妈妈做的特别好吃的饭菜。我们没有想到,几十年后,曾北上读书,东渡留学,久居上海的他,最后的岁月,又是在这里终结的。人生真是一个轮回么?

少平离开当年的工作岗位很早,后来去了外地上大学,再后来去日本读书工作,回国后又在外地工作,所以他在北京的朋友不多。告别室里,主要是他的亲属、日本留学朋友的代表等,再就是我们这十几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外附西语班的同学。 人生一场,在通往天国的车站站台上来为自己送行的,是相识40余年情同手足的老同学,躺在鲜花丛中的少平,你是否感觉到了一种亲切、欣慰和满足?

  来自亲属,来自日本,来自上海的花圈,摆满了灵堂。我们西语班同学也送了花圈,挽带上写了以下几个字:

来生还做同学!

少平,你安心地走吧!你的孩子我们会尽力照顾的。我们这些老同学,老朋友,早早晚晚,还会见面,天堂里见!等到将来有一天,我们在天堂里凑齐的时候,我们还张罗校友会,还搞各种活动,还像孩童时期,亲密无间。

 

2006-11-22

 

2006.10.22